那天,韩起科确实去了省城,而且确实是去见那个在服刑期间找到的“女人”去了。
事后大伙才得知,那天,韩起科确实去了省城,而且确确实实是去省城见他那个在服刑期间找到的“女人”去了。这个“女人”,也就是后来的某一天马桂花在电话里跟她说过话的、“大约有三十岁左右、自称是韩起科的‘老婆’”、还口口声声称韩起科为“小文盲”的那个“女人”。她的确像马桂花在电话里感觉到的那样,“声音浑厚,中气很足,似乎应该是个个头不小,体形壮硕,胸腔和胸部都特别宽大、绵软和丰厚的那种胖女子”,而年纪却比马桂花判断的要大得多。她比韩起科要大八九岁、十来岁。韩起科去省城跟她见面的时候,她已经有三十三四岁了。甚至还可能要更大一些。
韩起科怎么会在服刑期间认识这么个女子的?又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女子的?这话,还得从他那一回主动放弃假释,要求回监狱继续服刑时说起。按说,任何一个正在监狱里服刑的人,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走出监狱,重获自由了。假释,也是他们所急切期盼的。其实韩起科也不例外。当然,他和所有这些服刑人员一样,尤其跟一些被处以重刑的罪犯一样,在监牢里待了那么些年,一旦要走出监狱大门,重获自由了,都会有一种忐忑和恐惧在折磨他们。他们既盼着重新融入监狱外那个自由世界,但那一天即将到来时,他们也不无担心。相对来说,他们已经非常习惯于眼前这个“不自由”和被管教的生活了。而“自由”对于他们来说,反而变得很空洞很茫然,似乎又很没有“保障”……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被久违了的那个外部世界接纳。韩起科不是个重刑犯。但是在进监狱前,他的经历,说起来非常单一,他就是在冈古拉这么个偏远的地方生活过,就是忠诚地服务于高福海。他完全不知道人还可以以其他不同的方式生存,他更不知道,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去生存,在今天的中国,不仅是允许的,而且也会得到鼓励。当然,这个所谓的“不同方式”,前提是不触犯各项法律,不侵害他人的合法权益。韩起科倔强。好胜。他曾经非常的自信。然而,几乎一夜之间,他的自信被彻底击溃,击得粉碎。他被捕的当天晚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朱、李二位曾到场部看守所看望他。在做了一些例行的政策宣讲后,朱、李二位突然对他说,你这回这个祸,实在是闯大了。现在有个法子还可以做点补救,那就是争取上头同意将他这案子留在冈古拉,交给朱李来处置。这案子只要能交到他二位手上,他二位会设法从宽处理。但要争取将这个案子留在冈古拉处置,需要他韩起科具结一份悔过书。悔过书里不仅要对自己纵火行为有深刻的认识,还要对冈古拉这些年的工作有一个全新的正确的看法。而后面一点,比前边一点,更重要。说白了,也就是要他在这份“悔过书”里,和高福海彻底划清界线。这样,上面才会放心地把他这个案子留在冈古拉,交朱李他们来处置。而划清界线的主要标志就是向组织上说清楚高福海的问题。韩起科断然拒绝了。他知道,在上下关注的“退伍军人事件”以后,又发生如此重大的“纵火案”,高场长的去职,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了。而高的去职,必将影响一批人的前程。而过去为高重用的那批人,更是首当其冲。朱李二人对这一点当然也是很清楚的。因此,尽快地和高福海保持距离,尽快地甩开这个高福海,对他二位,可说是至关重要。这一点,政治上颇为敏感和老到的朱、李,其实在发生“退伍军人事件”后,已经开始着手进行了。现在只不过做得越发公开,越发加大了“工作力度”罢了,以至于想直接利用韩起科这“狗屁孩子”,收集彻底“打垮”高福海的“炮弹”。韩起科怎么可能向他们提供打击高场长的“炮弹”呢?!对于整个冈古拉来说,你朱某人李某人和高福海相比,又能算个啥嘛!虽然,想起高场长近来的许多做法,韩起科内心深处就会涌出一阵阵困惑,不适和迷茫,就会觉得特别的不愉快,特别的沉重,产生一种无比的缺憾……
那天,朱李二位甚至把高福海都“支到”看守所来做韩起科的工作,以为这样就能最终说服韩起科,向朱李二人提供他们所需的“炮弹”了。事后知道,在朱李二位跟韩起科谈话的时候,高福海已经在看守所这间号子的门外等着了。不一会儿,高福海柱着手杖,步履艰难地走了进来。让韩起科大吃一惊的是,似乎只是一夜之间,高福海就老了十岁,或二十岁。眼神完全暗淡了下来,眼皮也完全耷拉了,嘴角也只剩下一丝淡淡的苦涩。
“我们错了……”他颤颤地说道,声音低微,气息短促。
“是我错了。这档子事跟你没任何关系。混蛋的是我。是我放火烧了知青的娃儿。”韩起科叫道。
“是我们错了……”高福海木木地重复道,似乎在精神上已完全崩溃。
“你别听他们的。他们别有用心。当时腆着脸溜你沟子的是他们,现在趁乱反戈一击倒打一耙的,也是他们。你要不顶住,咱冈古拉就真的彻底完了。”他大声恳求道。
“你就别再执拗了,听我说,按他们要求的去做。你这个案子只要能留在冈古拉,朱副场长和李副场长都能想办法宽大了你……”
“可你知道他们要我干啥吗?他们要我揭发您……”
“那你就揭发嘛。”
“那我成了啥啦?”
“你成啥了、成啥了!到这份上,你怎么还不明白?成啥不成啥,现在还有什么要紧的?现在最关键的是把你眼前这一关渡过了。你懂不懂啊?难道你真是个狼崽啊?你这脖梗上长着的,真不是个人脑袋?你还要我说啥呢?你能别再给我添麻烦了不能?!!”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息,中止了他激烈的詈骂。看得出,他完全把持不住自己了。那密布着血丝的眼底里,不时闪现着一绺绺慌乱和自责。
一时间,韩起科完全呆住了。
这就是我心里一向以来尊为“父亲”的人?
一向以来被我尊为父亲的那个“人”哪儿去了?
这就是一向以来,我把他当作“冈古拉化身”来尊奉的人?
一向以来被我尊奉为“冈古拉化身”的那个人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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