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日子里,韩起科领悟到了“薛姐”的这些“难言之隐”了吗?应该说,仍然不是十分清晰,但毕竟还是有所觉察。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把自己放在周边那些人的人生天平上去约一约,做一番掂量。聪明的他自然也就慢慢体味出了在“胖姐”的那份拒绝里所隐含着的那种似乎无法避免的“残酷”来了……而后他就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按说,人是不能冷静的。人一冷静,那些一直被掩盖被遮蔽在深处的问题,就会一点一点地凸现出来……
韩起科终于再度冷静了下来。二十多年来,他从没尝试着在个人的情感生活中“爆发”一回。现在刚遭遇一回爆发,又不得不冷静。人就怕“冷静”。一冷静,“坏事了”,那些一直被掩盖被遮蔽在深处的事情,就一一地都从恒常的“枯枝烂叶”或“锦团花簇”底下凸现了出来。许多事情的“真相”,也就从过去被自己忽视了的种种蛛丝马迹中,骤然地条分缕析地清晰起来。他惊讶地发现:这将近一年的时光,自己实际上一直处在“薛姐”的控制和操纵之中。小巷深处那个开澡堂的老板,环形路旁家具城的老总,火车货站装卸公司主任……以至于那个曾让自己“恨之入骨”的空调售后服务部经理,等等等等,当然也包括目前自己供职的这个电子仪器销售公司年轻的老板,他们居然全都是“薛姐”的朋友。她让他们雇他背煤、蹬平板儿三轮,在呛死人的闷罐子车车厢里卸运散装水泥,爬到十七层高楼的窗外去替人安装空调机,然后又让他们一次又一次解雇他,“磨炼”他,让他品尝新生活的滋味,积累“与魔鬼打交道”的经验。所有这一切,都是她蓄意安排的。包括这两个月来他所得到的如此迅速的提升,虽不能说完全是她蓄意“安排”的结果,但还是少不了她个人的“面子”和“人情”因素在里头。再比如说,公司规定给业绩创优的员工提供住房是真,但他现在终于搞清楚,自己两次所分到的那住房,都不是公司掏钱租的。这钱都出自“薛姐”的腰包。如果仅此而已,韩起科还可以忍受,虽然“薛姐”的这些做法,都有伤他“大男子”自尊,但她毕竟是他喜欢的“薛姐”嘛,两人既然已经好到了那样一种程度,他能把这一切都理解成:她是“希望他过得比她好”。但是,紧接着,他又发现,还有其他人在跟这位胖姐一起操控他的生活。这个人居然是“赵老板”赵光!!再往下细究,他居然得知,开列在这份“操控者名单”上的家伙,还有:马桂花、范东、张建国、孟在军……也就是说,当他从哈拉努里“出走”后,这些小分队的原成员曾不遗余力地四处寻找他。通过不同的途径,最后都准确地把寻觅追踪的焦点定在了省博物馆上。他们找到了这位胖姐,并跟她秘密地“勾结”起来,充分利用了(准确点说,应该是“充分发挥”了)胖姐在省城某些圈子里的活动能力和影响力,“密谋”“策划”“制造”了这一切。
他(她)们想教导我怎么对待未来?而且还有赵光这小子!
这的确让韩起科感到无比的沮丧。那天赵光直接打了个电话来找他,说,既然事情你都知道了,那咱们就别再躲躲闪闪的了,干脆见一面吧。他问,小分队的人,现在还有谁在省城待着呢?赵光告诉他,目前只有他一个。“如果你想见见他们,想在省城跟大伙聚一聚,我可以马上把他们叫来。这很容易办到。”韩起科说,“不用。”然后他又问赵光,我俩见面说啥?赵光说,那,可说的就太多了。比如可以谈谈你今后的生活安排。这一段,你适应得不错嘛。现在可以谈谈你下一步的计划了。赵光刚说到这儿,他很生硬地打断了赵光的话,说,我的事,不用麻烦。特别了解他脾气的赵光赶紧说,你先别挂电话。你既然可以接受“薛姐”的帮助,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们这些人的帮助?你要清醒,“薛姐”这人虽然挺仗义,对你也有一定的感情,但你别指着她能帮你一辈子,更别指着她会把你变成她的人……“我干吗要变成她的人?”韩起科立马反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是说……”赵光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是说,她不可能让你完全进入她那个生活圈子。就算她是真爱你,而且是非常非常地爱你,你也构不成她情感生活的核心。请原谅我说得那么残酷。但这确实是个事实。你不可能完全拥有她。她充其量也只能向你开放她情感的一个部分。甚至还不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你将游离在她大部分情感之外。忍受这样的生活局面,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将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这也许不是她的本意,但她必须这么做。如果她真是个聪明人,她也就一定会这么去做的。她毕竟不像你我,她不是冈古拉人。她不会为你,为一个来自冈古拉的又没有任何事业根底的人,而感情用事地放弃自己最大一块利益。这跟她的人品没有任何关系……”“那跟啥有关系?”韩起科问。“也许……也许跟谁都没关系,只是……只是……一种天意吧。”赵光狡猾地回避了问题的要害。但真的要他说,他也真不一定说得清楚。“天意?”韩起科一愣。“算了算了。咱们就别费那工夫,谈论这些玄而又玄的事了。对于咱们这些人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了。千万别再让可能的机会从我们的手指缝里溜掉。只要真正安排好了自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胖姐姐’向你走来的……这里头总有一个适合你的……”赵光还想继续说下去,却听到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响,接着电话便断了。开始他还以为是线路或者电话局方面的毛病,但再二再三地重拨,分明拨通了,但就是没人接。后来他才明白,刚才是韩起科听不得他说的这些话,故意挂断了电话。
一个多小时后,“薛姐”得到赵光的通报,匆匆赶来,看到他已经把所有的行李都打点起来了,便多少带着一点委屈和不解地冲他吼道:“你这是干啥咧?”
他不作声。他觉得再没啥说的必要了。
“我说你怎么还那么不懂事呢?现在谁都活得不容易。您老人家就多多包涵吧,别死抱着那么一点可笑的自尊心不放了。”
“别跟我谈自尊。我没有自尊。没有。”他冷笑笑。
“说你是文盲死脑筋呆瓜榆木疙瘩,你还不服气!谁不让你自尊了?你去自尊呀,拿着你那‘自尊’上二房东那儿去付房钱呀,上宾馆饭店去埋单呀,上‘卡拉OK、舞厅’给小姐去付小费呀。你还可以把你那‘自尊’隆重地包装在礼品盒里,上领导家去敲门呀……去呀!去呀!看来判你十年刑太少了。应该再让你坐十年大牢的!”脸红耳赤地数落着,她就去解捆扎铺盖卷儿的羊毛绳。韩起科却冲过去摁住她的手,不让她解。
她夺不过韩起科,便气恼地扔开绳头,站起来问韩起科:“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说:“你还用发愁?身边有那么些男人围着咧。”
她冲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啊呸!有那些男人怎么了?你见我跟那些男人怎么了?你这死脑瓜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我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我不是不想跟你一块儿过……”
“别说了。我知道知道知道知道!”他不耐烦地从她手里夺过捆绳,重新蹲下去捆扎铺盖卷儿,执意要离开。
“你知道个屁!”她用力一推,把他推了个仰天大跟头,不等他爬起,便把铺盖卷里的被褥全抱了出来,扔到空空的床板上。等他再纵身从地板上跳起,到床前来跟她夺那些被褥时,她却一把紧紧地抱住了他,低声说道:“留下。啊?陪我呆几年再说。呆几年,我……我为你生个小狼崽。行吗?”
明知道“为你生个小狼崽”之类的话是哄人的“鬼话”,韩起科那天却还是“留下”了。仔细想想,赵光和“薛姐”这些人说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薛姐”的确不可能无视她必须倚重的那个“圈子”里种种虽不成文、却沿习已久的“礼法章程”和“游戏规则”。当今世界,谁都活在一定的圈子里,谁都在构筑着一定的圈子。从根本上说,人本来就是个群生群灭、圈生圈养的“动物”。家庭就是最原始意义上的“圈子”。这圈子无非小了一点。而“社会”不就是最广大意义上的一个“圈子”?它无非是所有圈子中最大的一个罢了。我们说“人”,更要说“人群”。我们说黑雀,也说黑雀群。人和黑雀是这样,狼,难道就不是这样吗?我们说“狼”,不也说“狼群”?回过头来说说最清高的学术界和硬装清高的文学界,不也充斥着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圈子吗?有几个人是只认公道为父?而又只以真理为自己学问人生的惟一秤星的?面对大大小小的圈子,我们惟一能做的事,大概就是应该努力设法不被某一个圈子所局限。既挣扎在某一个圈子里谋利,又能透过各圈子设下的壁垒和围拦,去悉心地真诚地关注别的那些或大或小的圈子,把他人的生死存亡事当做自己的生死存亡事来做。能这样做的,已然就算是大好人了。因为,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么去做的。也许这正是在许多时候,许多的场合下,我们竟然会说,某些“人群”真的还往往不如“狼群”仗义的一个重要原因。
到该吃晚饭的时候,他和“薛姐”都没那心思自己做饭,上外头街边,随便找了个大排档,随便凑合了几口,回到省新华书店库房后头的那个小楼里,甚至都不想去开灯。那晚上,“薛姐”留下了。没走。上床后,他们头一回像一对陌生人似的,拘谨地躺在同一个被窝筒里,半天也不向对方伸过手去。黑暗中,他看到“薛姐”闭着眼睛,直挺挺地仰面躺着,缓缓地直喘着粗气,而后眼角处就亮亮地滚出两颗颤动的泪珠。而后她整个蜷曲了丰满结实的身子,索性侧转过去,背对着韩起科,大声地抽泣起来。他忍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不忍心
,便伸手去抱她。她一把抓住他冰凉的大手,把它贴到自己滚烫的脸颊上,而后用牙齿尖使劲咬他的手指,并窒息般地恸哭起来。
那天晚上,他俩仍然做了一回爱。跟以往那无数次知冷知热掏心掏肺的“零距离接触”不同的是,这一回没等完事,韩起科就松了劲儿,并从那逐渐变得温软湿润扭动的身体上悄没声地滚落到一旁;而后赤身裸体地坐起,拽过一件衣服遮住自己的下身,并从衣服兜里取出一包新买的硬壳儿“红塔山”,小心地撕去盒面上那根细长的塑料封贴,取出一支来点着,默默地吸着。“薛姐”吃惊地一下坐起,问:“你学抽烟了?找死啊?!”说着,就伸手过来上他嘴边夺烟。她一扑,仍裸着的上身便整个白生生地一晃。她这是从“狼”嘴里夺食哩。当然要落空。紧接着,她又慌慌地夺了两回,都让他轻易地躲过了。“我跟你怎么说的?这一辈子别学抽烟赌钱,别跟那些男人似的,本事不咋的,先学一身臭毛病。我不要看你这样。”她微微地喘息着,脸却胀得通红,还嗔责,数落。他不还嘴,也不反击,只是一边小心地防备着她,一边却仍在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吸。“你气我?好吧!”她一赌气,侧转身躺下了,继续咻咻地喘。他斜瞄了一眼她那在月光下显得越发柔软宽厚的光脊梁,却仍然保持着沉默,仍然在吸着他的那支烟。直至空气中月光中慢慢布满难闻的烟气,直至他自己都讨厌起那烟油的恶臭。但他没去掐灭它,只是由着它慢慢地在他手指间自燃下去,燃出一截浅白色的灰柱,陪着他一起在月光下,在也算黑暗的房间里,在“胖姐姐”赌气的喘息声中,默默地呆坐。后来,“薛姐”怕他着凉,也曾支起半边身子,想把他用力拉回到被窝筒里去的,甚至想把他重新拽到自己的身上来。但拉了一下,韩起科纹丝不动。再拉第二下,韩起科仍跟生了根的石墩子似的,一动也不动。再拉第三下,她真生气了,拽过件衣服,裹住自己的上身和腰部,便上卫生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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