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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鲰荛家,周存伯并没有马上回自己家。找了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鸡鸭血汤。二两锅贴。二两五加皮。三四块油煎臭豆腐干一小碟血血红的辣伙酱。看看天色阴得厉害,云头越来越厚,赶快又叫了辆出租。等车开到法国花园(复兴公园)门口,天上便落起小雨来了。他叫司机放慢速度,走吕班路环龙路马斯南路,绕一个大圈子,又重新开回到法国花园门口。停下。司机以为这位“老兄”要等啥女朋友。却只见他只是萎缩在车后座阴暗的角落里,遥对着马路对面一家糖果店的铁皮招牌发呆,不等雨真正落大,折起身,便叫走。去老西门。老西门在法国花园东边。中间隔着六七条马路。五六里。但等车到老西门,却什么事也没办什么人也没接,又说,送我去跳水池。跳水池在法国花园西边,和老西门整个是一百八十度的大掉头。中间也隔着六七条马路,还不止六七里。(加上到老西门这一段,就十好几里了。)这位“老兄”想做啥?“今朝不要拉了一个‘馊饭户头’(说话做事不负责任但又挺厉害的家伙),只是想弄怂弄怂我,白相一记?到最后还要不来车钱。”司机不无担心。但再看这位“老兄”的面相,言谈举止,又不见在“馊饭户头”们脸上必有的“横气”和“瘀气(愚气)”。也不像从精神病医院里逃出来的。司机心里暗自嘀咕。但是……开到杜美(汾阳)路口,司机决然把车停下,回头歉疚地笑道,这位客人,对不起。车子出了点毛病。麻烦侬换一辆车。周存伯打量了司机一眼,也不多说话,摸出两张大票子,轻轻往副驾驶座上一弹。灰绿棕红的纸币,飘飘荡荡,悠悠然落到了司机的屁股旁。周存伯说,麻烦侬再送我回法国花园门口。司机看看这两张大票子。毛算算,这点钱数足够他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个三四趟的了。于是咬咬牙探出头去看了看,发动着车,缓缓掉转车头,再次向法国花园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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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易门就住在“法国花园”所在的这条辣菲德路(复兴路)上。周存伯想去“拜访”他,但犹豫。迟疑。就是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就这样来来回回从经家门前走了三四趟,清清楚楚看到经家素朴的窗帘布后头亮着明黄的灯光,最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今天在“哈同别墅”,有一件该说的事他没对大然陈实和鲰荛他们说。隐瞒了。怕说了会引发他们更多的疑虑,不易收场。这件事说起来也不复杂。昨天晚上,他跟谭宗三大吵了一场。吵得如此激烈,以至于周夫人和在周家帮佣的那个徐州娘姨在隔壁房间里听着这两位一递一声的高腔,居然吓得浑身发抖,想出门来劝存伯两句,腿却软得怎么也迈不开步去。后来听到谭宗三忿忿然甩门而去,周夫人的眼泪终于一下进发坠落,人也瘫软在靠背椅上。
谭宗三是来追问周存伯和经易门之间的“勾当”的。他听说经易门去找过周存伯。他问周存伯,经易门怎么会来找侬?做啥来找侬?周存伯奇怪,自己在豫丰楼里的一举一动,谭宗三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他问谭宗三,谁告诉侬,经易门来找过我了?谭宗三说,这个,侬不要管。周存伯便笑道,宗三,这可不行啊。侬既然要我主管豫丰班子,就必须给我足够的行动自主空间。否则,我这个总责任者,就难以责任得起来啊。我不能事事时时都先上“奏折”、“条陈”,等侬“御笔”亲批后再动作。一是没有这种可能,二是也没有这种必要啊。
我没有限定侬时时事事都向我请求报告。谭宗三冷冷地反驳。今后也不会这样要求侬。我今朝来访问侬的,只是侬跟经易门的关系!
我跟经易门的关系?哈哈。我跟他有啥关系?他是侬谭家的前任总管。我过去认都不认识他……
侬不认识他,他怎么会来找侬?
侬晓得现在每天从早到晚有多少人到豫丰楼来找我?这中间有几个人是我过去的熟人?大部分都是不认识的嘛。谭家这么大一摊业务,我怎么可以限定自己只跟过去的熟人来往呢?只要是为了谭家的发达……
侬不要跟我讲这些好听的。经易门跟其他人不一样。
宗三,侬听我讲……
周存伯,我今朝明确告诉侬,从今以后,不许侬跟经易门往来。谭宗三突然显得极其不冷静,铁青起脸,对周存伯大声喊叫起来。
宗三,侬……侬……请侬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讲话。好啃?周存伯竭力控制住自已被损伤的自尊心,颤颤地讲。
不要用这种口气对侬讲?告诉侬,今后侬假如还想吃谭家这口饭(天哪,怎么可以这么说?实在太过头了。)就请记牢我今朝这句话,不要跟姓经的来往。更不要瞒着我,偷偷跟他来往。
我们没有来往,只是谈一次话。
谈话也应该让我知道。
宗三,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告诉侬,今后侬假如还想吃谭家这口饭……(天哪,他又说了一遍。他简直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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