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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豫丰”了。连着几天不去“豫丰”,只在“迪雅”。这样的事,从建立“豫丰”工作班子后,还没有发生过。存伯大然陈实最近以来发生的种种变化,使他非常伤心,也非常震惊。他们也是“经易门”?他一次又一次地这样问自己。却又不敢下这样的结论。陈实和张大然敏感到他的异常,曾相约了一起来找过他,非常恳切地对他说,假如侬觉得是我伲两有啥事处理不当,伤了侬,使侬对“豫丰”失去了必要的信心,对我们两个也丧失了必要的信心,我两在这里向侬道歉。我伲虽然是老同学。但这中间,毕竟有靠十年的时间不在一道。这十年里,可以讲每个人都经历了许多难以想象的事体。不同的十年,使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发生变化。不得不变。不变就不可能生存。比如我们几个为此都丢了一条臂膊。你我都不再是十年前刚出大学校门时的那种“意气少年”了。许多地方相互间都有点距离,有点陌生。不了解了。但有一点请侬放心,我伲既然定下来接受侬的聘用,进谭家来做事,我伲就会诚心诚意地做好谭家的事。不会因为我们个人之间的一点小小不然的变化,妨碍整个谭家的大局。所以,今朝我两是特地来向侬声明,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希望侬重新看待我两。重新振作。真正相信我们两个。
谢谢两位。谭宗三心里一阵酸热,感慨万分地叹了口气说道,并友善地拉起两位的独臂,善意地搪塞道,我最近心清是不太好,但跟两位无关。我这个人的脾气,你们也不是不晓得,从小任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三十几岁的人还像小囡一样。但小囡脾气发过,也就好了。过两天我一定到“豫丰”去。而且有啥要我签字过目的,你们今朝就送过来……
为啥要送过来呢?走。到“豫丰”去。“豫丰”的同仁都非常惦记侬。到“豫丰”去跟大家见见面,也好让大家放心。陈实、大然同声叫道。
今朝……今朝……我就不去了。过一两天,我一定去。放心。我一定去。他再一次握住两位的手,保证。
“我一定会去的……”谭宗三再一次自言自语式的低声保证。但这种潜意识的保证,恰恰证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去了。“我还要在‘豫丰’为大家多装修几个漂亮的卫生间。热水管道。这桩事体还没有做完……”他继续在嘀咕。有一段时间,谭宗三在饭后下令打开所有的热水龙头,让“豫丰”的全体员工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他喜欢看到他们发出一阵更大的欣喜和忙乱。在拼花椴木地板上,印上更多潮湿的脚印。让整幢别墅都笼罩在那种似雾非雾的弥漫之中,看上去就像是非洲丛林背后被焦灼的太阳蒸烤着的某座高山。像威廉二世马车里那个镶银的烘笼。或者像一口坐落在雪野上的地热自喷井。他希望在这一个半小时里,每个员工的头发都是湿漉漉的。脸颊都是红扑扑的。浑身散发着香肥皂的气息。下午离开这儿前还能再享受一次这样的浸泡。放松。为了做到这一点,谭宗三曾三次请动了陶馥记营造厂(廿四层楼国际饭店就是它施工建造的)老板陶桂林来“豫丰”,希望在不改动它外观的大前提之下,增设二十个卫生间。让那些银灰色的金属输暖管道左盘右绕,在高架上穿越草坪、南道、树丛,从四面八方顽强地插进这幢具有浓烈日尔曼风格的大房子,插进它的红砖墙。十冬腊月,它的银灰会让你感到越发阴冷。三伏天,它烟烟的闪光又会让你感到另一番灼热。让所有的人,只要到这里来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以无数的阔叶树做背景、在空中横冲直撞、既排列得整整齐齐、又显得极为错综复杂的金属管道们。
对此,他很得意。特别想到经易门绝对不会这么做时,他更是得意。想到一旦经易门得知他做了这一切,会如何地坐立不安如何地大失所望又如何几次三番托人捎口信要求面谈请他取消这个卫生间计划而又被他断然拒绝,他真的是非常高兴。特别高兴。
但讨论这个计划时,却遭到存伯大然和陈实他们一致坚决反对。“宗三,我们不是在办幼稚园,用不着在这种方面花费这么大的财力精力……”
“向盐业银行拆借的那笔四千万款子,头一期利息还没有着落哩……现在的确还不是我促瞎用钞票的辰光。”
“宗三啊,侬……侬……真是个浪漫主义者。啥金属管道。啥非洲丛林。啥日尔曼风格……哈哈……侬真是太浪漫了。太浪漫了。”
他们这样说。
说话的腔调简直跟经易门一模一样。是新“经易门”。而且是三个。
为什么?
他没有跟他们争辩。没法争辩。他知道他们是对的。他们有道理。就像经易门一样,总是对的。他们是耶稣。耶稣自有道理。于是他又莫名其妙地闷闷不乐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不高兴。不应该不高兴。但他还是不高兴。他经常这样,突然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没意思了。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会突然地又非常非常地想念木堡港那一阵阵带鱼腥味的海风,想念他那个陈旧松软宽大又总能下陷得很深很深的真皮沙发,想念自己在木堡港开的那家小旅馆,小旅馆门前那一小片空旷的阳光。荫凉地。想念从早到晚只有一个人来住店时的那份闲暇和这种时候小旅馆里那些员工们的顺从和果木。想念那双旧皮鞋。是的,旧皮鞋……那种无法抑制的渴望……自责……忐忑……老在期盼的激动……一种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的激动……不必产生任何后果的激动……一切都可由那样一双旧皮鞋来完成……
母亲来责问他,为什么不去“豫丰”?侬不去“豫丰”,在外头已经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侬晓得(口伐)?
他说,姆妈,我今朝不想谈这种事。我想清静一歇,可以(口伐)?
母亲说,现在是啥辰光?是侬图清静的辰光?侬哪能(怎么)这么糊涂?!
他说,姆妈,我已经讲过了,今朝我不想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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