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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宗三是那天下午五点得到通知,要给他更换监室的。没有了单独的小院。单独的铁门。没有了带盖的马桶。双倍的温水。也没有了写字桌和温暖的煤油灯。新监室只有一个七平方米的窄长的空间。他不知道应把自己的那些衣物放在哪儿。特别是他还写了一些东西。他自己视之甚为珍贵的东西。押送他到这边监室来的几位班长都走了以后,他还抱着那一小包东西,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久久地没能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回悟过来。我不知道,各位看客是否有这种“被拘留或被感化或被隔离审查”的经历。只要有一次这种经历的,我相信就一定会记起,在这种情形下,人的某一部分神经会变得异常地敏感、脆弱。提讯的人脸上多了一丝温和还是少了一丝温和、在某一个问题上是多问了一句还是少问了一句、问的时候是抬起头问的还是低着头问的、听的同时是作记录的还是没作记录、作记录时是认真记的还是只不过勾勾划划在做做样子的……甚至当天的晚饭是早十分钟送来的还是晚十分钟送来的;你都会十分在意,并都会引发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心理涟漪和排阔而来的情感震荡。况且,几位班长带他过来时,给他上了手铐(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后来走的时候,却又没有替他取下这铐子。一开始他还以为他们忘了。他叫了他们一下。(他以为还像前一阶段似的,甚至还可以跟班长们开开玩笑。)他们没回头。他以为他们没听见。于是他又叫了声:“张班长……”这一下,无论如何是应该听到了的。因为“张班长”的脚步突然停顿了一下,还以非常快的速度回过头来斜瞄了他一眼,尔后,却以更快的速度,走出门去,并以从来没用过的大声,碰上了铁门,并“咔嚓”一声上了锁。
这就很清楚地表明,他们不是忘了,而是奉命把这副铐子“留”在他手腕上。
这说明什么?
什么?
什么?
他呆住了。
事后我得知,年轻的朱副专员一到通海,一下车,首先就奸污那十几名妇女的事,提讯了谭宗三,几分钟之内,谭宗三就全部承认了,并在口供笔录上签了字。副专员拿到这签字后,立即以加急电的形式,向上海局有关领导作了汇报,并下令马上把谭宗三转移到看管更为严密的监号里。然后才带着他那一个组的人,到小会议室来听取我的“汇报”。而我那时候,却还什么都不知道哩!
我失职。的确是严重失职。
我怎么没想到,他还干了那样一种混帐事情呢?
可是……
可是什么?
还有什么“可是”的?
我匆匆走进谭宗三的新监室。助手在我身后端着一盏煤油灯。陪同我走进监室的还有那两位大胡子值班看守。谭宗三慌慌地站了起来。脸色显得格外地苍白。怀里还抱着那一小包东西。即便是这样,他也没忘了惶惶地拉一下袖口,想在我面前遮掩一下腕子上那副黑黢黢的熟铁锻打的手铐。
“坐……”几秒钟后,他稍稍恢复了一点平静,又本能地显露出他那股“文静的”和“绅士的”风度气派,淡淡地。(虽然多少已有了一点尴尬)笑了笑,先把那个小包安放到地铺上,然后挺直了一下上身,用友好的(虽然也已多少带上了一点讨好的)目光,去跟其他那几位打了个招呼。新监室里连一张板凳都没有。坐什么坐?他很快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歉疚地看看我。但看到我一直板着脸,他脸上那勉强流露的微笑也立即收敛去了。
寂静。大约有几秒钟时间。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匆匆赶来这举动,实在非常可笑。我难道还要责求一个已被拘禁在押的“人犯”对我完全“真诚老实”?难道我还要对谭宗三说,我对你如此宽宏大度,你却待我如此不仁不义?我还要责问他什么?他从来没有向我保证过他在这一方面是“干净的”。只是我从来没想到要从这方面去追查他。
不知是因为新监室长久未住人,故而格外阴冷,还是因为当时气氛过于紧张,我看到他瘦高的身于在昏黄的光影中,嗦嗦地颤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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