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

作者:陆天明

大放在家养腿伤。四个月。伤好了。腿瘸了。人也变了。瘦,瘦得厉害。精黑精黑。更不爱说话,也不像从前那样爱折腾新兵了。在以往,他手里老拿着根柔柔的树条,或者掂着根用生牛皮编起来的细长的教鞭。新兵们都怕他,也服他。不只是因为他下得了那手,真打,更主要的是,他真能于。新兵的活,除了操典射击,就是要做老兵们不肯再去做的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勤务。你说干啥吧,和泥巴打土块k 房梁掏茅厕清阴沟钉蹄铁杀猪宰羊剥皮掏脏种瓜点豆浇水挖渠搂草上垛碾场打把阉鸡骗马锯刨锛凿犁锄耙……你干个啥,他都能给你挑出个毛病;可他干啥,却总比你漂亮利索。而且他还真于,真愿意干。他似乎天生就是个干活儿的,打人的。他的肩膀又厚又宽。两条腿又粗又短。巴掌伸开来,就是一副在娘胎里淬过火了的铁篱。而这一向,他变成蔫儿狠。冷不了抽你一马鞭,或端你一脚。也常常看到他,木本呆呆地背起手,接着那根短柄马鞭,站在马号前的泥坑边卜,冲着融融西沉的太阳发愣。从远处看,活像一根烧焦过半拉的木。都不明白,他到底咋的了。老兵们自有老兵们的解释。说他“憋迷糊”了。二十出头的人,却从来不跟他们一起到堡子里去找女人泄火,也不见他暗地里搅个固定的相好。他们觉得他不可思议。这一向,白家招来两千多民工,聚集老满堡。堡子里热闹非凡。特别是在白家工程所大木门外那片空场地上,摩肩接踵地搭起了一排又一排的棚子,新挂出那么些饭馆、烟铺。游乐场、理发店、同春院、招商客栈……的招牌。有的没招牌,干脆,歪歪扭扭地用石灰水把店名直接刷到席棚上。有的讲究些,在门口栽一根高杆儿。高杆儿顶上再挂个红灯笼壳儿。灯笼壳儿下面垂上几尺黄流苏蓝流苏绿流苏。灯笼壳上再贴上剪得的彩字,或者说“宾喜客来”,或者说“人财皆旺”。老兵们最爱去泥泞的后斜街。那儿门挨着门,一溜儿的同春院,金香堂。家家门口一年四季挂着彩色的灯笼壳儿。都在院子里新砌锅灶。从老兵们手里贱买来军用苫布,搭起防雨棚,这就是厨房。摘下门扇做案板。腾出两边厢房做“肉号”。所谓“肉号”‘,就是姑娘们住的。每间厢房门上都挂着颜色各异的布门帘。老板娘叫号就那样按颜色叫:“蓝春——红春——蓝香—一红香……”她们就能明白,下一个该着谁了。其实,蓝呀红的,都不是爹妈早先给的名儿。卖了爹妈给的肉身,谁还肯再糟践爹妈给的名儿呢?中国人往往是脸面儿比肉身要紧。这么蓝呀红地被喊上几年,或者被人赎出从良,或者让脏病烂死,或者攒下足够的私房钱,也去揽一帮子新来的女移民,再租几间房,再办个“同春”“金香”。后斜街永远还是后斜街。下过雨,房顶、树顶都湿。街面汪水。屋檐比天空黑。天空也黑。但那些大小各异、新旧两便的灯笼壳儿里,昼夜点燃着蜡烛,却总在那儿摇摇晃晃地亮着。

那天斧子楔进小腿骨头里去以后,血几乎流尽。爹决计不让天放再回老满堡。他后悔两年前放走了这个大儿子。两年工夫不算长。但这个大儿子已经瞧不上这个想太太平平过日子的爹,已无法在这个破破烂烂、但也自在稳便的家里安生。这一点自在,这一点稳便,爹是花了高过性命的代价才换得的。儿子,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里边全部的辛辣和苦涩?怎么才能跟你说清,做爹的在终于躲进这稳便和自在中前,那所有过的头破血流和心凉胆战?爹用个特殊的配方,熬了一锅骆驼油。他让大弟大妹死死地摁住天放,把一铁桶滚烫的骆驼油灌进天放的伤口里。熬这锅骆驼油时,放了骆驼粪、械树叶、老墙土、五步不回头草,放了女人的“骑马带”和天放自己小时候用的尿裤子。伤口周围的皮肉全烫焦了。天放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过去。用这样的骆驼油烫过的伤口,至少得烂一年。一年后,伤口收口,腿肯定要痛。爹就是要他痛。瘸了,我看你还往哪跑。跑到哪,我也能逮得住你。别看我老。

四个月的时间,他们一直用细皮条把他捆在长板凳上。天放真灰心了。好心不得好报,还折腾个啥?开罢春,天又晴,刚种完土豆,地沟被太阳晒得暖暖乎乎。湿漉漉的地气在鸟背上聚成雪白雪白的云团。天放闭上眼,他让大弟大妹把他抬到地头。他叫他们走开。他叫娘关上她眼前的护窗板。他不想让任何人看着他。他要独自待在这寂静的温暖的单调的太阳地里。他再一次连同长板凳一起翻倒在地。他哭了。他委屈。他把脸紧紧贴在松软湿润的泥土。他挣扎着伸出脚,把十个粗大的脚趾深深扎进泥土里。哦,它的松软、阴凉、细润、广博、深厚……哦,它的清香、醇厚、浓郁、稳重而永恒……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呢?我还有个啥奔头呢?他侧过脸去,狠狠咬了一口那祖祖辈辈都叫人丢不开的泥土……

后来,大弟大妹又把他抬回到草料房的阁楼上。他不吃也不喝。他以为爹因此会动心,兴许不再捆他。但爹却对他说:“想死,就赶快死。别再来烦人!”他又一次哭了。他叫道:“哦,我烦你们……烦你们……”他委屈。他下决心死。他的眼泪几乎把整个草料房里的干草垛全泡烂了。

到夜里,那久违了的声音又来找他了。它几乎是带着红光,散发灼人的热浪。几乎没等他惊起,就从四面八方涌进了这充塞了干草腐败气味的阁楼。它来回地在阁楼里游荡,几乎要胀破那糊着泥巴的树篱子墙。村子里的人也说,那天夜里,在好几里以外,都能看见天放家草料房屋顶上蹿着红光。都以为着火了。天火烧。都跑到湖堤上。男人钻进苇丛,手执镰刀,把两腿插进冰凉的湖水里。女人敲着面盆、瓷缸、铁铲,排成一字长蛇阵,在湖堤上绕圈跺脚喊叫。他们看见那红光一会儿喷薄升高,一会儿又柔柔地回缩,只从墙缝里泄出一丝丝袅袅的余光。他们甚至还看到半空里隐隐绰绰站着个巨人,不见头,不见腿,只有半截身。就是这半截身,跟个大山似的在黑云的后头缓缓移动。若隐若现。甚至还有人说,“他”是个女的,后来倒退着变成一条同样不见头尾的黑蛇,隆隆地游进了云缝。

天放家里的人也被惊醒。他们只觉得房在震跳。屋架也要倒塌。他们头晕目眩。不明白到底出了个啥事。只有爹猜到了一点儿。他舀起剩在锅里的那半桶骆驼油,叫大弟拿着长柄斧子跟他往草料房那儿冲去。但一出门,他俩都被一股腥烈的大风刮倒。红光已经消失。大地还在颤抖。而阿伦古湖却怒不可遏地翻腾,就像是要站起来,扑进哈捷拉吉里村来似的。大弟叫道:“爹,咱们没命了,没处逃了……”天放爹紧紧抱住廊柱。只把眼盯住草料房小阁楼上那早已被风刮开的窗户。他心里一阵酸热。他忽然猜到,他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大儿子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对不住这个自己故意把他弄成一字不识的大悍佬的儿子。他将最终失去这儿子。可是儿子,难道你不明白,爹这么干,也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啊……他想冲过去,但此时此刻他却一步也挪不动,就像许多噩梦在同一刻死死缠住了他。

到天亮,所有的人发现自己仍然在自己那张睡了多少年的床上,好像啥也没发生过似的。压根儿没去湖堤上喊叫。鞋底都是干的。只有天放家的人知道,夜里的确出过事。因为天放不见了。捆他的四根牛皮条,全崩断了。断口的两头,都还留着皮条深深勒进皮肉里以后沾上的血迹。那根长板凳也断成了两截。爹没让家里人去追天放。他相信村里人说的“梦话”,在昨天夜里满布黑云的半空中,曾出现过一个巨大的陌生人,是他,或她,叫走了天放。这是没法阻拦的。

就在往老满堡赶的路上,天放发现了二十二特勤分队。

有一天,刚吃过晚饭不大一会儿,参谋长亲自来叫天放:“走,小吃蚤蛋,陪我出去散散心。”老家伙换了一身崭新的军服。灰呢子军大衣上的铜纽扣擦得金鳞般光亮。那张瘦长而又凹陷得像个炒勺的马脸上,坑坑洼洼全是肉疙瘩。略有异常的是那一天,每一个肉疙瘩上的杂毛全收抬光净了。

门外马车伺候。天放赶紧把营务托给值星队长,就跟着钻进了马车的座厢。他很喜欢坐参谋长的马车。座厢宽大,于净,软和。坐垫和椅套每天都换洗,每天都拿香料熏过。这是一种特殊的薰香。他爱闻这种薰香。很有点阿伦古湖边花草的香味儿。当然还不是他最向往的那种气味。

不一会儿,马车便进了城圈,但没往后斜街和白家工程所门前那片空场地去,而是贴着城根儿,紧着往北走了。

参谋长瘦得像把干柴,精明两眼灯。别瞧他五十出头,一百公里长途奔袭演习,他绝对从头顶到底,能一直随大部队行动。他这把年纪了,说不累,人真不信。但他就好跟当兵的混作一堆,大生一个军人坯于。天放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也器重这个新兵营管带。

由着马车轻微地呕当了一会儿,天放觉得该探问一下了,便毕恭毕敬地问:“参谋长,有话要吩咐?”

“吩咐个鸟!出来散心,就是散心。”参谋长那对细小的肉里眼在平光的圆镜片后头善意地闪烁。又问:“腿上的伤好些没有?李医官说,他给你使的药,一百条腿也能长好了……”

天放忙站起,立正:“谢谢参谋长。我听说了,是您让李医官不惜工本给我使最好的药。不过我这伤口就是这样。好了又犯,犯了又好。不管使什么药,也拦不住它折腾一年。一年到期,不使药,它自然而然就会好。”

“咋的了?它事先跟你约好的?”参谋长笑了。

“约是没约……不过……”天放一时不知怎么跟参谋长解释这件事,只有傻笑一下。

这一段,天放的伤又开始溃烂,每天得往外出小半桶脓血。他也不肯歇假。只把马鞭改成一根手杖。打人之外,还可以帮着自己支撑那成天热辣辣胀疼的肿腿。而且照样在风里雨里、操场马场上训练新招募的兵娃子。参谋长就心疼这种硬汉子,喜欢这类下属。看天放仍绷着劲儿在抬不起头来的车厢里站着,赶紧叫他“坐下”。轻轻叹了口气道:“一天不出恁些脓血就好。偌样过于伤元气了……”说完,竖起大衣领,缩回座位角落的黑暗中,打瞌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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