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也有个太阳。我看到了。
谢平走后,老爷子完全像瘫倒了似的,坐倒在老关家的床铺沿上。终于进行了这场几个月来一直使他感到极其为难,但又不能不进行的谈话之后,他几乎心力交瘁了。他明白自己对不住谢平。但他又不得不如此。归并到福海,他跟县里提了一个条件,就是调他去县里工作。初步谈定,是去任县委办公室的主任。县里答应,除了他一家子,还能从骆驼圈子带一两个熟悉的干部放在身边。这名额自然太少了。在骆驼圈子跟他同甘共苦恁些年的人,哪一个他不想带在身边?不想让他们也到县城里安家?谁不该去?除了那些新生员。但这毕竟是办不到的事。排在这份他想带走的人的长长名单里,头一名,自然是徐到里。老徐这么多年之所以不跟谁计较啥,无非是看在他这个老营长、老上级的面子上,不好计较的。老兵嘛,就有这点好。这一点,老爷子心里是非常明白的。这一回,他决不能再撇下他亏待了他。如果县里只允许他带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也只能是老徐。这是他早定下的方针。如果允许他带两个。那么第二个,是兽医助理小范。这怕是谁也猜度不到的。小范是老爷子同一年转业到羊马河来的一个老战友的儿子。当年,老爷子在鸦八块分场值班营当营长,小范的父亲是这个营的教导员。范教导员原先是炮校的教员。转业后两年,一直也没放弃对炮兵战术的研究,写过好几篇论文寄给军委炮兵总部。后首,总部又把他要了回去,重新穿了军装。后来在一次大演习中,弹药库起火爆炸,牺牲了。
“文革”中,小范插队。老爷子说,你要再没别的好去处,就上我这儿来。好歹,我还能代你爸爸照顾你。对于这样一个战友的孩子,烈士的遗孤,他自然要尽最后的责任。自己走后,骆驼圈子必须交给一个当过兵的人掌管。这在老爷子心里是早内定的。这个人选,也是早内定了的,便是淡见三。让他将来当个基地主任,不算亏待他。于书田,还留在骆驼圈子,他已经跟见三交待过,待个一年半载,也提他起来,当个副主任。这些老下属,他都有安排。惟有谢平,叫他为难。这么多年,老爷子一直为自己身边有这么个老高中生、大城市的青年、一心一意在分场替他掏力的小伙子沾沾自喜。他一老觉得,他自己这班人马,全盘端到福海去,也不见得就比县里那一茬人,差到哪儿去。这也是别人当面开谢平和桂荣的玩笑,他不制止不反对的根儿。他虽然觉得他俩在一起不是最合适,倒也不认为就一定不可以。这段日子,他的心情变异很大。他自己也感到惶惑。他去了几趟福海。他接触了刘延军这拨子年轻人,听他们交谈,跟他们商量骆驼圈子今后发展的设想,回过头来,路过一百零五公里,再找谢平,他十分惊讶地感到谢平竟是那样木讷,迟钝,说不出啥新鲜东西,像一副使了多年的犁头:有力,但却笨重。他为谢平难过,也隐隐为他心疼。他竭力不叫自己在谢平面前去流露这种感觉,也不让自己往深处想。但确实的,不好意思再去向刘延军和县委里的人开口,让他们招收了谢平去。当然,他要是以“外甥女婿”的身份把他带走,县里会收下这个人头的。但从发现谢平“太土”了之后,他开始犹豫、动摇。他给谢平另找过退路,想给场里打个报告,正式给谢平一个任命,比如,让他当骆驼圈子子女校校长。也算个脱产干部。一生有个交代。但场里不肯批这报告。他们还记得谢平被取消过预备党员资格。这件事,使老爷子更不敢在这时刻把桂荣给了谢平。谢平这一辈子看来是难以洗刷掉自己档案里的那一笔了。他不能让桂荣跟着谢平背这个包袱。桂荣比谢平小十来岁。到福海县,她什么人找不到?什么局面做不出?他觉得谢平自己是应该明白这一点的……牺牲谢平?还是牺牲桂荣?两者之间,如果只能选择一个,他只能选择前者。他只能这样啊……老爷子甚至想,索性放谢平回上海算了。但左盘算右盘算,还有谁能替他把那帮子新生员和他们的家属带到巴音台二牧场去呢?惟有谢平……
……雪柔软地无声无息地飘洒下来。白天里打扫推刮过的地方,无一处能幸免,又渐渐白起了。
谢平站在于河滩宽阔蓝黑的洼地中央。这些年,当无端的思念和种种烦恼、郁闷、寂寞、不安汇并成骚动来袭扰他的时候,他就惯会在夜的这个时分,独自到这达来寻找那种能使自己忘却一切,又能联想起一切的寂静。在这寂静中,他总能慢慢恢复信心和自制的能力,使他躲进自己内心的深处,给种种来自身外的纷扰,找个平静安妥的出路。
……老爷子从来没有让自己真正进入他划定的那个“自己人”的圈子内。这一点,现在可以看得很清了。老爷子是有这个圈子的。这个圈,划得很小,很紧,拢得很牢。谢平一直以为自己理所当然、而且早就是圈内人了。但今天他感到了、悟出了:他不是。不管老爷子这么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事实毕竟是事实,即便可以这样安慰自己:老头曾把他划进这个圈里去过,今天发生的事再明白不过地证明:现在他已经把他又划出来了。
为什么?因为他不是转业战士?因为他被取消过预备党员资格?因为他于得还不够漂亮?因为他还不够听话?不够知心?他猜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他忽然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一种在赵队长死的那天,他曾经感觉到而没有清醒地理解它内涵的孤独。
是再次顺从他,还是跟他扯破脸皮,讨回通知?他抬起头,让雪花落在火烧火燎的脸盘上……要谢平跟老爷子扯破脸皮,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常年在敞开的外衣领子里边露着一个发黑了的白土布衬衣领的老头,这个黄棉裤裤裆大得能钻进个牛娃子的老头,这个那年打第三练习,立姿,二百五十米,全身靶,单臂举枪,还三发二中的老头……对谢平有一种特别的感召力。这全不在于他是个“分场长”。不。不是的。那年中苏边界紧张。双方蔫不聊地在这一带闷打了两仗。羊马河奉命把武装值班营拉到骆驼圈子来驻防。后来实在凭空养不起这四五百人,决定只留十来个转业战士为底子,在这达组建畜牧分场,实行劳武结合。一宣布谁留下,可有大闹的。我自己来守备两年。吃这苦,光荣。因为我是一个兵。还是老兵。现在要老婆孩子一起在这儿干一辈子,凭啥?一个营都撤走了,就该着我们这几个人卖这儿?于书田和淡见三也在那留下的名单里。他俩一蹦八丈高,车转身就往桑那镇跑,要回总场。老爷子追上去说:要跑,可以,把军服给我脱了。你们没资格穿着它走。淡见三和于书田心想:领章帽徽都搞了,还怕脱这身军便服?喊哩喀喳,脱给了老爷子。老爷子说:给我脱光了。你们这一身衬衣衬裤也是部队发的,你们还有脸穿它?脱!他们也脱给了他:老子光屁股,也不在你这儿干了。老爷子一听,也跳八丈,说:好啊,你们能得厉害。撂嘛,把党费证也给我撂出来,滚!这下他俩伤心了。光着屁股,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他们说,老子当兵七八年,说要我们摘了领章帽徽上边疆,我们二话没说,就上了火车。到羊马河,说还需要你们到值班营去扛枪当大兵,好,再扛枪。反修防修嘛。撂下部队的班长不当,来你他娘的兵团农场值班营当大兵!当!说是要往骆驼圈子拉,说是跟苏修干仗,谁没写了血书遗书?谁没跟老婆父母交代了后事?谁孬种过?现在要留。可以。都留呀!操,那些连长、武装股长、参谋们上哪儿去了?你们枪挑小的挎。汽车拣小的坐。开会看戏找前排坐。留在骆驼圈子于一辈子这么个好事,怎么都没你们的份了?怎么就又都该着咱这些大兵了?!你他娘的知道顾自己,我他娘的就不知道顾自己?你是人操的,我就是骡子操的?!走啊,要走都走!这骆驼圈子也不是我淡见三、于书田从娘肚子里带来的。就我们这几个爱国,这国还爱得过来吗?他俩就这么跟个老娘们似的,一边哭,一边叨叨;反正到这一步了,也准备着让老爷子叫人来捆起他俩,撂到戈壁滩上喂一夜蚊子。但出乎意料,老爷子没有。听他俩唠叨完,他长叹一口气,让人把被风刮跑了的裤衩、背心拣还给他俩。他对他俩说:你们错了。当官的也有留下的。明天拉家属的车来。头一辆上坐的就是我老婆和两个小外甥。麻烦你们帮我卸卸车。我家里缺壮劳力……就是这最后一句,叫淡见三、于书田,叫那被宣布留下的十来个转业战士和他们的家属,再不闹了。还有啥闹的呢?营长他恁大年纪,也留下了嘛!就这一句话,叫这一帮子人服了他二十年。叫这一帮人心里得了个底儿,老营长在关键时刻决不会撇下当兵的先溜。这个真实的故事,也使谢平对分场里所有的转业战士、对老爷子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使他在十四年中,真心地把他们当自己的父兄,并以跟他们在一起吃苦、一起生活为荣,并也谅解了老爷子身上在这些年里发生的他能理解或一时还不能理解的所有那些个变化……
这是过去……
可我现在该怎么办?
第二天,他先去看了渭贞嫂。自从渭贞执意跟于书田好上以后,老爷子待她日渐冷淡。她不是个正式工。老爷子也不再让淡见三每月都派她活干。没活于。就没工钱。只是给孩子们的那一份救济金,老爷子从来没少过。孩子姓赵。老爷子这一点清醒着呢!渭贞知道老爷子憋在哪里。她不怪老爷子,也不去闹。有泪只往自己肚子里咽,好在书田的那些战友和机务大组的伙计们,偷偷地都能给些接济,或者拎半袋苞谷面,或者塞个三五块钱。好歹,这么僵持了下来。谢平觉得不管怎样吧,是回上海也罢,还是去巴音台也罢,自己总要离开她了,便掏出一个包着三十块钱的纸包,压在茶壶底下,叹口气对渭贞嫂说:“以后,我可能帮不上你们的忙了。这点小数,也实在拿不出手。权且只当哪一天你跟书田大哥办事,给你们喜桌上添碗荤菜吧……”
渭贞嫂撩起那靛蓝印花的土布褂,坐一边只是默默地擦泪。
到快开午饭的时候,天又渐渐阴了。那灰雾似的云层从阿尔津山口背后涌出,慢慢把高地整个都遮蔽了起来。谢平到食堂打碗苞谷糊糊,买了个馍,要了五分钱的土豆片盖在糊糊上,从柴火堆里撅了两根苇子,掐头去尾,折成一般长短的两根“筷子”。剥去外边一层浮灰带土的苇衣,攥在手心里来回捋了两捋,又从伙房柱头蒜辫上揪了一头生蒜,蹲到灶门口,吃完,见淡见三倒背着手,快步走来。“你小子清闲,躲这达!”老淡装作什么都还不知道似的,打哈哈。
“你吃过了吗?”谢平寡淡地跟他打招呼,尔后问他:“我那通知,你们给查了吗!”
“你着啥急。别人拿你这通知,既领不到油,也分不到肉,人家也不会让我们去上海落户。放心,要有,总是你的。我们不要。”他继续打着哈哈,扯了两句别的,便提出让谢平相帮去东风公社农机厂取加工好的后箱盖。福海县的客人还没走,他走不开。谢平想,这一半天,老爷子也不会有空再来找他,反正无聊,不如上东风公社遛一趟,便赶着淡见三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的马爬犁,出分场后缘,向东北角方向而去。
这时,地平线上的云层,已经跟灰墙似的一长溜码垛起了,把个冬日里本来就升不高的太阳挡去掖起。白生生的阳光,从云缝间泄出,又无力达到地面,只能在紧挨云脚的一片山脊上,消散成一道半透明的薄雾,给这灰黯的旷野和沉重的云层带来一分光亮,一丝暖意。待谢平下坡,改走平道,升得越发高了的云墙,便弥合了所有的缝隙,而风也随之猖狂了。扑卷来许多雪粉团。他懒得理会;只是用围巾,将脸上冻伤的那处捂起,斜躺在马爬犁上,随马自己走去。
前边是三个泉。有片胡杨林。这里并没泉,或者在很久很久的从前,曾有过。不止一个。三个。但现在没了。现在剩下个老哈萨们废弃了的冬窝子。出这片胡杨林,便到东风公社社部。但这片胡杨林不好出。十来公里长。他踢踢红马,关照声:“小心走着。我躺会儿。”这儿只有一条道,岔不出去。不一会儿——大约二十来分钟,他眯吨着了。身下颠簸的感觉消失了。也听不见马呼哧呼哧喘气和马蹄扑腾。梦中,仿佛到了大裂谷的边缘。风在身下将自己托起,忽悠窜越。他惊醒,见走近那座破旧半坍了的冬窝子。这里有个不起眼的岔路口。是往冬窝子后头苇湖里去的。他抖抖缰绳,提醒红马,却看见冬窝子里跑出两个人。一个是齐景芳。一个是她儿子小宏宏。
齐景芳要找谢平单独谈,又怕谢平的大嗓门吵得全分场的人都来看好戏,便缠住淡见三,安排了这“圈套”,把谢平套到这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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