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乞丐只可能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形象。把乞丐与豪华的生活联系起来,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我到了马桥以后才知道我错了,世界上其实有各种各样的乞丐。
本义的岳父就是个吃香喝辣的乞丐,比好多地主的日子都还过得好。但他没有一寸田土,不能划为地主。也没有铺子,算不得资本家。当初的土改工作组勉强把他定为“乞丐富农”,是不得已的变通。历次复查阶级成分的工作组觉得这个名称不伦不类,但确实不能从政策条文中找到合适的帽子,不知如何结论,只得马虎带过。
这人叫戴世清,原住长乐街。那里地处水陆要冲,历来是谷米、茶油、桐油、药材的集散地。当然也就人气旺盛,青楼烟馆当铺酒肆之类错综勾结,连阴沟里流出来的水都油气重,吃惯了苞谷粥的乡下人,远远地只要吸一口过街的风,就要腻心。长乐街从此又有了小南京的别号,成为附近乡民向外地人夸耀所在。人们提两皮烟叶,或者破几圈细篾,也跑上几十里上一趟街,说是做生意,其实完全没有什么商业意义,只是为了看个热闹,或者听人家发歌、说书。不知从何时起,街上有了日渐增多的乞丐,人瘦毛长,脸小眼大,穿着各色不合脚的鞋子,给街面上增添了一道道对锅灶有强大吞吸力的目光。
戴世清是从平江来的,成了这些叫花子的头。叫花子分等级,有一袋、三袋、五袋、七代、九袋。他是九袋,属最高级别,就有了“九袋爷”的尊称,镇上无人不晓。他的讨米棍上总是挂着个鸟笼,里面一只八哥总是在叫:九袋爷到,九袋爷到。八哥叫到哪家门口,绝不用敲门,也不用说话,没有哪一家不笑脸相迎的。对付一般的叫花子,人们给一勺米就够了。对九袋爷,必须给足一筒,有时甚至贿以重礼,往他衣袋里塞钱,或者腊鸡爪——他最爱吃的东西。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盐商不懂此地的规矩,只打发他一个铜板。他气得把铜板叮当一声甩在地上。
盐商没碰到过这种场面,差点跌了眼镜。
“岂有此理!”九袋爷怒目。
“你你你还嫌少?”
“我九袋爷也走过九洲四十八县,没见过你这种无皮无血的主!”
“怪了,是你讨饭还是我讨饭?你要就要,不要就赶快走,莫耽误了我的生意。”
“你以为是我要讨饭么?是我要讨饭么?”九袋爷睁大眼,觉得应该好好教育这个醒崽一番才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流年不利,国难当前,北旱南涝,朝野同忧。我戴世清一介匹夫,也懂得忠孝为立身之本,先国而后家先家而后己。我戴某向政府伸手行不行?不行。向父母兄弟三亲六戚伸手行不行?也不行!我一双赤脚走四方,天性健君子自强不息,不抢不偷、不骗不诈,自尊自重,自救自助,岂容你这势利小人来狗眼看人低 !有了几个臭钱就为富不仁的家伙我见多了……”
盐商没听说过这么多道理,被他横飞的唾沫刷得一退一退的,只好举手告饶:“好好好,说不过你,我还要做生意,你走吧走吧。走呵。”
“走?今天非同你理论个明白不可!你给我说清楚,是我要讨饭么?我今天是找你来讨饭么?”
盐商苦着一张脸,多掏出了几枚铜板,往他怀里塞,有一种败局已定的绝望。“是的是的,今天不是你要讨饭,你也没找我讨饭。 ”
九袋爷不接钱,气呼呼地一屁股在门槛上坐下来。“臭钱,臭钱,今天我只要讨个公道!你要是说在理上,我的钱都给你!”
他掏出一大把铜钱,比盐商的铜板多得多。闪闪发亮,引得很多小把戏围上前来看。
后来,要不是他突然产生了要上茅房的需要,盐商完全没有办法让他离开门槛。他返回时,盐铺已经紧紧关门了。他操着棍子使劲打门,打不开,里面有男声女声骂起来,嘴臭得很。
几天之后,盐铺正式开张,做了几桌酒肉宴请镇上的要人和街坊。鞭炮刚响过,突然来了一群破破烂烂的叫花子,黑压压的发出莫名的酸臭味,围着盐铺喊喊叫叫。给了他们馒头,他们说是馊的,一个个甩回来。给了他们一桶饭,他们又说饭里面有沙子,把饭吐得满地满街。路人没法下脚,来吃酒席的客人也连连招架溅上鼻子或额头的饭粒。最后,四个叫花子敲一面破鼓,窜到席间要唱花鼓贺喜,但身上全抹着猪粪狗粪,吓得客人一个个捂着鼻子四散而逃。他们便趁机朝桌上的佳肴一一吐口水。客人跑了一半,盐商这才知道九袋爷的厉害,才知道自己嬲了大祸。他托街坊去向九袋爷求情。九袋爷在河码头边一棵大树下睡觉,根本不理睬。盐商无奈,只好预备了两个腊猪头两坛老酒,亲自去谢罪,还通过街坊买通了一个七袋,也就是级别仅次于九袋爷的丐头,从旁撮合。戴世清这才微微睁开眼皮,狠狠地说天气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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