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公的大儿子叫盐早,总是在队里做一些重工夫,挑牛栏粪,打石头,烧炭等等。起屋的时候他就抛土砖,出丧的时候他就抬棺材,累得下巴总是耷拉着,合不上去,腿杆上的青筋暴成球,很是吓人。因了这个缘故,他再热的天也要套上补丁叠补丁的长裤,盖住难看的腿。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他老祖娘还在的时候。他老祖娘是个蛊婆,就是传说中的乡野毒妇,把蛇蝎做成的剧毒药粉,藏在指甲缝中,暗投仇人或陌路人的饮食以谋取他人性命。这些人投蛊,一般是为了复仇,也有折他人性取命以增一己阳寿的说法。人们说,盐早的祖娘是合作化以后才当上蛊婆的,想必是对贫下中农有阶级仇恨,一条老命也不肯与共产党善罢甘休。本义的娘多年前死了,本义一直怀疑是这个老妖婆下的蛊,怀恨 至今。
那一天,盐早家的茅屋被风吹塌了,央求村里人去帮着修整。我也去帮着和泥。我看见那位名声赫赫的老妇慈眉善目, 在灶下烧火,并无人们传说的恶毒气象,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一上午就把茅屋修整好了。人们带着各自的工具回家。盐早追在后面大声说:
“如何不吃饭呢?如何不吃饭就走呢?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早就闻到了灶房里飘出的肉香,也觉得众人走得没有道理。后来听复查说,人们岂止是不愿在他家吃饭,连他家的茶碗也不敢碰的。谁都记得他家有一个老蛊婆。
我伸伸舌头,快步溜回家。
一会儿,盐早挨门挨户再次来央求大家去吃饭,也推开了我们的房门。他气呼呼地抢先扑通跪下,先砸出咚咚咚三个清脆的叩头:“你们是要我投河么?是要我吊颈么?三皇五帝到如今,没有白做事不吃饭的规矩。你们踩我盐早一屋人的脸,我今天就不活了,就死在这里。”
我们吓得连忙把他拉扯起来,说我们家里做了饭,本就没打算去吃,再说我们也没出多少力,吃起来不好意思。
他急得满头大汗,忙了半天没有拉动一个人,差点要哭了。“我晓得,我晓得,你们是不放心,不放心那个老的…”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乱猜什么? ”
“你们信不过那个老的,未必也信不过我?要我拿刀子来剜出脔心肝肺给你们看看?好,你们不放心,就莫吃。我小哥正在涮锅重做!你们哪个不放心,去看着她做。这一次我不让那个老的拢边!…”
“盐早,你这是何苦?”
“你们大人大量,给我留条活路 !”他说着又扑通跪下去,脑袋往地上捣蒜似的砸。
他把帮了工的人一一求遍,最后砸得额头流血,还是没有把人们请回去。如他所说,他真地把原来准备的三桌饭菜全部撤掉了,倒进水沟里,让他姐姐重新淘米借肉做了三桌——这已是下午出工的时分。他的祖娘早已被他一绳子捆起来,远远地离开了锅灶,缚在村口的一棵大枫树下示众。我好奇地去看过一眼。那个老太婆只穿了一只鞋,似睡非睡,眼睛斜斜地看着右上方的某一个点,没有牙齿的嘴巴张合着,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她已经湿了裤子,散发出臭味。一些娃崽不无恐惧地远远看着她。
他家的地坪里重新摆上了几桌饭菜,还是空空的没有什么人影。我看见盐早的姐姐坐在桌边抹眼泪。
最后,我们知青忍不住嘴馋,也不大信邪。有人带头,几个男的去那里各自享用了几块牛肉。其中一位满嘴流油偷偷地说,都差点不记得肉是什么模样了,管他蛊不蛊,做个饱死鬼也好。
大概就是因为这一次的赏脸。盐早后来对我们特别感激。我们几乎没有自己打过柴,都是他按时挑来的。他特别能负重。在我的印象中,他肩上差不多没有空着的时候,不是有一担牛栏粪,就是有一担柴,或者整整 一架拖泥带水的打谷机。他的肩冬天不能空着,夏天不能空着;晴天不能空着,雨天不能空着。他的肩上如果没有扛着什么东西,就是一种反常和别扭,是没有壳子的蜗牛,让人 看不顺眼。是一种残疾,让他重心不稳,一开步就会摔跟头——他没有扛东西的时候确实踉踉跄跄,经常踢得脚趾头血翻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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