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落在大山里,白云上,常常出门就一脚踏进云里。你一走,前面的云就退,后面的云就跟,白茫茫的云海总是不远不近地团团围着你,留给你脚下一块永远也走不完的小小孤岛,托你浮游。小岛上并不寂寞,有时可见树上一些铁甲子乌,黑如焦炭,小如拇指,叫得特别干脆宏亮,有金属的共鸣。它们好象从远古一直活到现在,从未变什么样。有时还可能见白云上飘来一片硕大的黑影,象打开了的两页书,粗看是鹰,细看是蝶,粗看是黑灰色的,细看才发现黑翅上有绿色、黄色、桔红色的纹络斑点,隐隐约约,似有非有,如同不能理解的文字。行人对这些看也不看,毫无兴趣,只是认真地赶路。要是觉得迷路了,赶紧撒尿,赶紧骂娘,据说这是对付“岔路鬼”的办法。
点点滴滴一泡热尿,落入白云中去了。云下面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似与寨里的人没有多大关系。秦时设有“黔中郡”,汉时设过“武陵郡”,后来“改土归流”……这都是听一些进山来的牛皮商和鸦片贩子说的。说就说了,吃饭还是靠自己种粮。
种粮是实在的,蛇虫瘴疟也是实在的。山中多蛇,粗如水桶,细如竹筷,常在路边草丛嗖嗖地一闪,对某个牛皮商的满心喜悦抽上黑黑的一鞭。据说蛇好淫,把它装在笼子里,遇见妇女,它就会在笼中上下顿跌,几乎气绝,取蛇胆也不易,击蛇头则胆入尾,击蛇尾则胆入头,耽搁久了,蛇胆化水也就没有用了。人们的办法是把草扎成妇人形,涂饰彩粉,引蛇抱缠游戏,再割其胸,取胆,蛇陶陶然竟毫无感觉。还有一种挑生虫,人染虫毒就会眼珠青黄,十指发黑,嚼生豆不腥,含黄连不苦,吃鱼会腹生活鱼,吃鸡会腹生活鸡。解毒的办法是赶快杀一头白牛,喝生牛血,还得对牛血学三声公鸡叫。至于满山蒙蒙密密的林木,同大家当然更有关系了。大雪封山时,
加上大岭深坑,长树杆不易运送,于是大部分树木都用不上,雄姿英发地长起来,争夺阳光雨雾,又默默老死山中。枝叶腐烂,年年厚积,软软地踏上去,冒出几注黑汁和几个水泡泡,用阴湿浓烈的腐臭,浸染着一代代山猪的嚎叫。
也浸染着村村寨寨,所以它们变黑了。
这些村寨不知来自何处。有的说来自陕西,有的说来自广东,说不太清楚。他们的语言和山下的千家坪的就很不相同。比如把“看”说成“视”,把“说”说成 “话”,把“站立”说成“倚”,把“睡觉”说成“卧”,把指代近处的“他”换成作“渠”,频有点古风。人际称呼也有些特别的习惯,好象是很讲究大团结,故意混淆远近和亲疏,把父亲称为“叔叔”把叔叔称为“爹爹”,把姐姐称为“哥哥”,把嫂嫂则称为“姐姐”,等等。爸爸一词,是人们从千家坪带进山来的,还并不怎么流行。所以照旧规矩,丙崽家那个跑到山外去杳无音信的人,应该是他的“叔叔”。
这与他没什么关系。
对祖先较为详细和权威的解释,是古歌里唱的。山里太阳落得早,夜晚长得无聊,大家就悠悠然坐人家,唱歌,摆古,说农事,说匪患,打瞌睡,毫无目的也行。坐得最多的地方,当然是那些灶台和茶柜都被山猪油抹得清清亮亮的殷实人家。壁上有时点着山猪油灯壳子,发出淡蓝色的光,幽幽可怖。有时则在铁丝的灯篮里烧松膏块,撒下赤铜色的光。碰到噼叭一炸,火光惶惶然一闪,灯篮就睡意浓浓地抽搐几下。火塘里总有烟火,冬天用火取暖,夏天用烟驱蚊。栋梁壁顶都被烟火熏得黑如墨炭,浑然一色中看不清什么线条和界限,散发出清冽戳鼻的烟味。还悬挂着一根根灰线子,火气一冲,就不时落下点点烟屑,上下飞舞,最后飘到人们的头上或肩上、膝头上,不被人们注意。
德龙最会唱歌了。他没有胡子,眉毛也淡,平时极风流,妇女们一提起他就含笑切齿咒骂。天生的娘娘腔,噪音尖而细,憋住鼻孔一起调,一句句象刀子在你脑门顶里剜着,刮着,使你一身皮肉发紧,大家对他十分佩服:德龙的喉咙就真是个喉咙啊!
他玩着一条敲掉了毒牙的青蛇,进门来,嬉皮笑脸地被大家取笑,不须多劝,就会盯住木梁,捏捏喉头,认真地唱起来:
辰州县里好多房?
好多柱来好多梁?
鸡公岭上好多鸟?
好多窝来好多毛?
这类“十八扯”之外,最能博取笑声的是大胆的情歌,他也最愿意唱:(这里不便引大胆的)
思郎猛哎,
行路思来睡也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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