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作者:何立伟

因为一锅试制过程已进入倒计时程序的药液被不知加了多少酒精而遭废弃,一切要从头开始,严重地影响了抓革命促生产,小二又被帮教会帮教了一次。像所有的帮教会那样,人们七嘴八舌,万炮齐轰,手执钢鞭将你打,严厉里带着慈祥,威吓里带着善意,凶恶里带着柔肠,让你羞愧得涕泪滂沱,觉今是而昨非,觉同志们对而自己错,觉从前是羊肠险道而未来是光明坦途,于是深刻检讨,晾晒灵魂,信誓旦旦,改过自新。

“原因,原因,在灵魂深处找原因跟我!”武支书青筋大手拍着他坐的一条板凳说。

团支书小关一边在脸上挤脓疱,一边阴阴地说:“我个人认为,这样的事,不一定是粗枝大叶造成的,背后一定藏得有更深刻的内容。我们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辩证法告诉我们,任何事情都不会孤立地发生。难道阶级敌人不会通过我们一些思想后进立场模糊的同志的手来从事破坏吗?难道揪出一个苏福生天下就太平了吗?难道不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的苏福生吗?‘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啊同志们!”

小关还说:“旧账未了,新账又来,李卫红同志你根本就是屡教不改嘛。如果我们帮你都改不了,那就把你交给政工科去改。我相信他们的办法是特别有效的。如果我们不是在档案里了解你父亲是四野的,是南下的,是为解放新中国负过伤立过功的,早就把你送去了!”

赵丽萍现在很爱发言了,而且发起言来一点都不口吃同脸红了。她说她非常痛心,为李卫红同志,为那锅很可能胜利在望的新产品。她说她自从“火线入团”之后由于注重学习,尤其是注重认真学习所有的“两报一刊”社论,政治思想觉悟有了极大的提高,她现在胸有朝阳,斗志昂扬,敢于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了。她说她非常同意小关团支书的分析同看法,如果这桩事故背后有黑手,那我们无产阶级就要同他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说吧,李卫红同志,我们都期待着你的自我觉悟。”她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目光由严峻而变成殷切。

散了会之后,赵丽萍遇到小二,仿佛又成了陌路人,会上还语重心长,会后就楚河汉界,看见小二脑壳就扭到一边。等小二走过身了,才又扭过来。

小二对此已经习惯,对所有的白眼已没了愤怒。但小二对自己却是有了惶恐。他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上,想掉头就走,脚却不听使唤,因为悬崖下头风景这边独好,因为站在悬崖边上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猴子,还有薛军,他们不转身,他一个人转身,那他就成了甫志高,他就对不起朋友,对不起那两包飞虹烟,对不起自己年轻的好奇心同爬墙冒险的兴奋与刺激。他觉得自己很流氓,但是当流氓为什么那么兴高采烈,当过之后又神思恍惚呢?

小二那几天躲着猴子,躲着薛军,怕他们再喊他爬墙,怕他们问他跑没跑马,他怕,他什么都怕,甚至怕直视任何人的眼睛。他心里头有种前所未有的乱。

小二想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但他根本弄不清楚,所以他就半夜醒来,眼睛圆睁,白天则神思恍惚,一脑壳浆糊。

小二见赵丽萍不理他,他也照样回以颜色,照样把脑壳扭到一边。但小二听说赵丽萍那次在厂里出墙报,因为字写得好,被军代表老莫一眼看中了。

如果军代表老莫生活在如今这个争抢眼球的时代,他应该去当一切选美秀的最高评委,坐在T型台下,二郎腿随音乐节奏一点一点,偶尔咳嗽,偶尔低头考察痰的颜色,不需要其他的什么评委,就他一个人,一锤定音,保证没错,选出来的不是马艳丽就是辛迪·克劳馥。

据说老莫在赵丽萍身后站了很久,注视她的字,注视她的头发,注视她的颈根、侧面的脸、腰、坐在人字梯上的屁股以及裙子下头的小腿,咳了几声嗽,吐了几口痰,低头考察了几秒钟痰的颜色,然后就叫陈干部到制药车间找武支书商量,要借调小赵同志到革委会去当打字员。

军代表老莫驻肉联厂已近一年,在他身边工作过的打字员,据王胖子师傅掰指头统计,少说有四个,皆是老莫到各车间检查工作时发现的,有未婚的,有已婚的,皆漂亮妖媚,然后借调上来,不久,就入党了,再不久,就以工代干了,再再不久,又回到原来的车间,不过不在班组里下力气了,改坐办公室了,个人命运发生很大变化了,乌鸡变成凤凰了。

小二听王胖子师傅谈起那些做过打字员的女人,口气里充满了轻蔑,他形容她们就是一个字:贱。小二不晓得她们为何会贱,什么叫贱。但从王胖子师傅的口气里,小二模糊觉得,做打字员绝不是桩好事情。王胖子师傅只佩服一个人,就是田报幕员,说到她时还极少见地用了个成语: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宁愿去喂猪,也不坐办公室打字,”王胖子师傅赞道,“有骨气,有骨气!”据说陈干部找武支书商量调人的事,武支书并没有爽快答应。武支书说车间党支部正考虑把赵丽萍培养成入党对象。武支书说,这个妹子根子正、苗子红,基层党组织也要吐故纳新,也要吸收新鲜血液,培养革命新人。武支书说厂里要调其他的人可以,但是这个人不能放。据说陈干部为这事来了三趟,武支书均未答应。

在这三趟之间的某一天,刚吃过晚饭,宿舍区突然停电。猴子喊小二到河边上去散步,小二那几天神思恍惚,不想动,想躺在床上休息,于是摇了摇手,懒得去。猴子摸黑下了楼,可能去喊薛军了——他二人现在经常交头接耳,仿佛有无数的心得可以切磋,有巨大的幸福可以分享。陈师傅、李师傅上中班,只剩小二一个人呆在寝室里。小二听得窗子外头人声忽远忽近,忽大忽小。人们在楼栋之间土坪上的树下歇凉,或者往灯光球场那边去,因为灯光球场在生产区,生产区有自己的发电系统。或者,跟猴子一样,往河边上去,游泳,或者看别人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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