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讲过好多遍啊,军代表是个老流氓啊,广播站的何仙姑,还有原先在革委会办公楼里的几个打字员,凡是在他身边工作的女人都被他流氓过啊。你万万去不得啊。去了就是送肉上砧板啊。你太幼稚了,太没社会经验了,不吃个大亏不晓得什么叫人心险恶啊。”
小谭师傅“啊啊啊”地啊了半天,倒是让赵丽萍沉默了一气。
沉默之后,赵丽萍说:“你把军代表说成那样,我不信。人家是人民解放军咧。”
小谭师傅说:“你不信?你不信?全厂的人都信的事你不信?你是鬼迷了心窍吧?”
小二听到小谭师傅说完这句话之后骂了句粗话,接着两个人就吵了起来。当然声音被压抑了,当然还是担心隔墙有耳,嗡嗡地你一唇枪我一舌剑,小二也未听得太清,因为小二是个爱走神的人。
小二在走神的时候又想到了徐元元,他想假如军代表要借调徐元元去当打字员,他也会像小谭师傅一样劝告她。小二不喜欢军代表老莫,老莫喜欢咳嗽,喜欢吐痰,还喜欢打其臭无比的阴屁。小二会张开手臂挡住徐元元,说,假如你去了,王胖子师傅就会说你贱。至于为何要说你贱,你自己好好想想。小二还会说,你宁可去喂猪,也不要去当打字员,你要有骨气。至于什么是骨气,你自己好好想想。
小二一走神就浮想联翩,但是突然,小二感到隔壁不对头了,好像赵丽萍跟小谭师傅刚才是动嘴,现在是动手了。
小二他们寝室同寝室之间只隔了层篾筋糊灰粉的墙,极薄,隔音极差,小二听得有手脚碰在墙上的咚咚声音。墙亦是害怕似的颤抖起来了。转眼到了“八一”建军节,那一天,军代表老莫组织机场的空军战士跟肉联厂的工人阶级举行军民大联欢活动。何仙姑的广播不停地放着军队的进行曲,气氛火热,情绪澎湃。横幅、海报、标语、专刊,占满了视野所及的所有地方。最醒目的就是悬在厂门口的那幅红绸:“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肉联厂能写会画的统统有了用武之地。小二也被武支书抽出来,提着浆糊桶,帮猴子跟赵丽萍贴标语跟海报。赵丽萍写字,猴子在字上头加装饰,不是波浪线,就是鲜花丛。赵丽萍一手的水粉颜料,猴子更是一脸五彩纷呈,赵丽萍 笑他,他说笑什么笑,毕加索就是这个模样。
猴子瘦了,脸显得更尖,更像猴子。而且小二每回半夜里醒来,总发现猴子的床上有细微动静,白天则哈欠连连,眼屎坨坨。小二断定猴子继续跟薛军爬急宰间的墙。因为自从那次爬过墙,猴子好几回喊小二跟薛军再去爬。“他妈妈的画册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跟小二说,“活的好看得多。”他还为自己找了个响当当的理由,“你晓得啵,过去美术学院的学生学画画,必须画裸体模特,掌握人体结构。他妈妈的现在只准画穿衣的模特了。老子将来要当画家,这一课一定要补上。”
猴子上回画的国画《制药女工》,参加在工人文化宫举办的首届工人业余美展,果如所愿,得了个三等奖。为此猴子差点还被调到厂团委当了宣传专干。但政工科陈干部查他的档案,发现他父亲解放前念北师大西语系时参加过“三青团”,属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地、富、反、坏、右”里的“反”类;后被开除公职,发配到街道上扫地,接受人民群众监督改造。有这样出身的人怎么可以任用呢?此事给猴子打击颇大。倒不是猴子非要去当那个专门画刊头的鸟宣传专干,而是此事一经传扬开来,人人皆晓得了他有个“三青团”的爸爸,而且还是个在街道上扫地的。猴子颜面顿失,有段时间颇不似毕加索,倒像个清末年间躺在木榻上举烟枪吞云吐雾的鸦片鬼,面色晦暗,神情萎靡。
小二不敢再去爬墙了。小二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怕。猴子很瞧不起的模样,讽刺道:“这么快就改邪归正啦?看一遍就够啦?复习一遍都不肯啦?”
“你们去你们去,我不敢了我。”
“怕被抓起来,清理出工人阶级队伍?”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我。”
猴子很蔑视地瞥一眼小二,下楼去找薛军补人体模特课去了。
猴子尚未意识到,他刚才其实是一语成谶,后来他自己因为爬墙而被抓起来,并被清理出工人阶级队伍,验证了他对小二说的话。
这当然是后话,待后头再讲。
小二跟在赵丽萍身后,把她写的标语刷到厂里四处的围墙上。开始的时候赵丽萍不大理小二,写完了一句“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把彩纸放到一边,让猴子去勾波浪线或鲜花丛。小二的态度反正是你不理老子,老子就不理你。一天下来,最后赵丽萍还是忍不住跟小二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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