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从外地转了一通回到长沙,收了一身黑汗,站到书房窗子前,抽根很好的烟。一般来讲,我若是想写文字了,就先点根很好的烟,有点奠基的意味,有点剪彩的意味,有点红花妹子结婚之前找个墙角先躲起来幸福地哭一场的意味。这说明我对文字,多少怀得有虔敬同激动。
好久未写文字了,武功荒疏,才思枯索。窗子里望出去,马路对面是白沙路,有口千年的古井,古井旁边是免票的公园,公园旁边是洗脚城同娱乐城,还有修车店、茶楼酒肆公交车站美容中心。人跟车如水一般哗啦啦从南流到北,从北流到南。我看见了那些行色匆匆的脸孔,在日头下光明或是黯淡,兴奋或是焦虑,集合了生活的诸多表情。我心里触动了一下,想起我已年届知命,半个世纪来我见识了多少这样的脸孔,而我自己的脸孔亦不缺少这些脸孔所呈现的表情跟时间的纹理;岁月跟生命皆在这样的路上淌过,变成了我个人跟这个时代的历史与流沙。我对自己说,我的文字可将此记录下来,以纪念留在我记忆中的这些脸孔以及这些脸孔的故事,记下他们的欢笑或者歌哭,幸福或者沉沦,还有我个人的感怀同枨触。
我坐到电脑跟前,开始在键盘上敲打回忆,一下子写了五六篇。我把它发给了《北青报》的编辑陈国华。我对陈先生说,开个专栏吧。陈先生旋即回我伊妹儿,说正好他们新辟了天天副刊,要约专栏连载。正好,正好。"请你想个专栏名。"我又点了根很好的烟,回复道,就叫《大号叫人民》,如何?
我从幼儿园时代便晓得"人民"这个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到了五十岁,仍觉得这个词的使用频率依然最高,但何谓"人民",却是始终无人跟我说明白。这个词太抽象、太空泛,想起来甚至有点欺人的感觉。抽完了那根很好的烟,想到了这个专栏名,之后,我才意识到,"人民"其实就是我笔下的这些脸孔,就是具体的你同具体的我,就是我窗前马路上那些匆匆走过的朦胧而又清晰的身影。日头下面,"人民"正经历着这个时代赋予他们的全部喜怒哀乐同生命沉浮。我想我的文字要成为他们的具体的历史,哪怕只是点点滴滴。
专栏开出后,不久即收到陈先生的反馈,说《大号叫人民》因为写的是人民,所以受到人民的欢迎,反响颇为强烈。我说好,那就写下去,直到能够出一本书。这期间,我亦接到一些鼓励的电话,甚至收到一位出生于80年代在网络江湖上有点名头的写手的伊妹儿,他说他追着看了好几篇,非常喜欢,并且感动;最重要的是,按他的话说,这种"关注身边普通人生活"的视角,给了他写作空间的启发。他说他也要来写身边的人与事与生活,而要摆脱80后靠激素写作的模式。我看了亦很喜欢,并且感动。我以为只有阅人阅世多一些的读者,才会来读这样的出于人生经验的文字,没承想它亦是赢得了年轻的读者的欢心。
尤其是,专栏开出一个月之后,便有数家出版社争着要拿这些文字来出书。我写作二十余年,深知自己不属于有市场的畅销作家,这样的情形,我还是头一回遇到。最后我确定,把它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因我刚刚买了他们出的《钢琴教师》,拿在手里,感觉舒服。
有肉吃的时候,我要来想想为何有肉吃。想来想去,我觉得无他,就是陈先生写的那句话,因为写的是人民,所以受到人民的欢迎。就是因为我们身边的人同事,我们不能漠视,普通的人,才是文学的主体。就是因为我写了张三李四王五麻子,写了你我他,写了我们。
我们就是人民。
你就是人民。
我写的就是你,以及你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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