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快晌午了,大铁锅还没影儿呢。七奶奶扭脸看那片泥岸,光秃秃的辱眼。裴校长站在七奶奶身后叹道:“多好的林子,毁啦。”他越发感到跟农民打交道不容易了。在泥岸最后一棵树倒下去的时候,裴校长眼里汪了泪。他忽然地想起亡妻艾老师了,那一年,她就是带孩子们到这儿植树被车撞死的。裴校长是麦兰子最关注的人,麦兰子发现他哭了,她不明白他为啥流下这奇怪的眼泪。田副乡长看看中午的日头,急得抓耳挠腮,嘴上骂骂咧咧的:“这群饭桶,连口锅都找不着,还想要工钱?这可咋办,肖部长上午还等我回电话呢。”苗琐柱村长过来说:“俺看下午再挖吧。”田副乡长没好气地训他:“说啥?这点魄力都没有,你还想当一把手?”说着就瞟瞟吕支书,一看吕支书拿着手机说话呢,就又放心落胆地说:“苗村长,这事儿可是急茬儿的啊。夜长梦多,要是县里领导把大铁锅看淡了,咱他妈就瞎子点灯白落忙啦!”苗村长嘟囔着说:“那你说咋办?就傻巴呵呵地瞎挖,铁锅也不会自己钻出来。”田副乡长急得跺脚,地喊:“那就动你白薯脑子呀。”吕支书打完电话急忙走过来了。他怕七奶奶骂他,远远地闪着身子。苗村长走到七奶奶跟前问:“您记清了么?七爷的锅是埋这儿了么?”七奶奶骂他:“咋啦?连俺也信不过啦?”一句话就将苗村长说蔫了。到底是吕支书脑瓜骨活,把手一挥说:“把推土机开过来。歪锅对歪灶,歪嘴对歪庙,俺他妈就不信这铁锅会飞!咱也来点歪招子!”然后就仰脸笑。支书的话使七奶奶听着极为别扭,还没来得急骂他,就看见推土机嗡嗡地开过来,这个铁家伙在泥岸上拱来拱去,将麻扎扎的树根都铲起来了,冒着热气的泥土翻出花样儿来。果然,生了锈的大铁锅就被铲出地皮了。这个黑乎乎的家伙出地皮的时候还硬硬地滚了几滚。

人们呼啦一下子围过去。

田副乡长亲昵地敲打着锅沿儿说:“天呐,真大哩。”铁锅比他想像的还要大,像块小盆地,铁皮很厚,被污泥锈蚀得麻麻瘩瘩。人们指着锅说笑着,忽然从身后传来七奶奶的哭声,长长的哭音很响,听得人心里难受。麦兰子搀着七奶奶扑扑跌跌走过来,到铁锅跟前,娘俩就跪下去了。麦兰子一边陪着哭,一边点燃那些火纸。火苗和浓烟跳荡着。苗村长见这阵势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田副乡长。吕支书躲在一边打电话去了。田副乡长也跟过去,用吕支书的手机给肖部长报了信儿。肖部长很兴奋地指示,抓紧操办现场会吧。通完话,田副乡长回到大铁锅旁,对麦兰子说:“表示一下就行啦,这又不是你爷的坟!快扶老太太回家吧。本来挺正经的事儿,别让人看成搞迷信活动。”麦兰子不哭了,点点头,就搀扶着七奶奶往家赶。当顶的日头,将她们的身影印在海滩上。走了一段儿,七奶奶朝铁锅回头三望。大铁锅已模糊不清了,只有那片泥岸裸在老人眼里。

这个中午饭,七奶奶一点没吃。

下午天气阴得居然像是傍晚。村委会大喇叭还是响个没完,召集各方面人商量大铁锅现场会的事。麦兰子搀扶七奶奶赶来时,吕支书和田副乡长还醉迷迷地睡着。一切事情只得由苗琐柱村长操持了,他用喇叭把裴校长也喊来了。听见麦兰子和七奶奶说话,田副乡长率先醒了,捅捅打鼾的吕支书,吕支书翻翻身说了句梦话:“宝贝儿,别捣乱。”在场的人都笑了。麦兰子出了个鬼主意说:“赶紧放舞曲儿,吕支书这阵儿就迷跳舞。”田副乡长长就让人放舞曲,舞曲一响,吕支书果然伸胳膊弹腿儿地坐起来,边揉眼边说:“妈呀,这是哪儿啊?”人们哄笑了。田副乡长摇摇手说:“大家安静啦,现在开会。大伙都看见了,大铁锅已挖出来了,它的深远意义呢,我也不啰嗦啦,不明白的问七奶奶就是喽。眼下最急的是现场会。县委肖部长还在等我们落实情况。下面有问题,得立马商定下来。一是大铁锅的安放问题;二是大铁锅的清洗问题;三是七奶奶的演讲问题;四是现场会的招待问题。大伙可不能当儿戏,别小看一个大铁锅,它的作用不小于一个企业项目。领导参观,电视台录相,它将大大提高咱雪莲湾的知名度,提高咱村的信誉。那是花多少广告费也买不来的效应。一个大铁锅还能带动咱村奔小康的进程。你们说是吧?”

在场人都鼓掌,各拍各的心事。麦兰子盘算了一下,抢嘴说:“俺奶奶这么大岁数了,可陪不起你们,先说说奶奶演讲问题吧。”田副乡长说:“就是得重写演讲稿,不能像匣子里讲古经那样,要与改革开放联系起来,与精神文明建设联系起来。具体的稿子,由裴校长帮助写写,裴校长有问题么?”裴校长一听写演讲稿,马上想到能多见着麦兰子了,也就满口答应。七奶奶叹了一声说:“俺老了,跟不上趟儿啦,怕说差了,还是让别人讲吧。”田副乡长急了:“老人家别紧张,你老讲最有力量,别人替不了。这问题就定了,商议下一个,大铁锅安放问题。”他话音儿没落,吕支书就直截了当地说:“村委会是全村的核心,那就放在村委会吧。”尽管他还没完全醒酒,关键问题仍不含糊。裴校长站起来,焦急地说:“那不行,田副乡长事先答应我啦,将大铁锅安放在学校!天天教育孩子们。”吕支书喷着酒气说:“放学校,活动就降格儿啦。”裴校长声音提高了:“这个问题不存在,学校是村里的学校,又不是带犊子。唉,有人总拿我们当后娘养的。”吕支书生气地吼:“小裴,你说啥?别指桑骂槐的,不愿呆,滚你们城里去!”裴校长大声说:“我呆村里是冲孩子们,冲你我早走啦!你口口声声重视教育,就丁点实事不办。县教委和乡里都拨建校款了,就村里你这拖后腿,弄得苗村长给我们白跑腿儿。”吕支书脸上挂不住了,骂:“你小子少装人,俺还怕你个孩子王不成?”田副乡成气得抖了,吼一声:“都给我住嘴!成何体统?大家都为工作,何必动肝火?”他嘴上这么说,明断这场面也为难了。他是哪路神仙都不愿得罪,就拿求援的目光瞟七奶奶。七奶奶知道裴校长对吕支书的劲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大铁锅只是个导火索。她无心去管爷儿几个的纠纷,但大铁锅她还是愿意放学校,原因是喜欢裴校长。七奶奶见众人闷她就开口说:“俺说呀,放学校吧。”田副乡长说:“那就按七奶奶的意见办吧。”吕支书阴眉沉脸地吸烟,不吭。七奶奶瞅着他憋气,站起身,扑拉扑拉大襟袄,拉着麦兰子说:“大伙开会吧,俺先走啦。”田副乡长笑着送到屋外边,连说:“谢谢七奶奶的支持啊。”七奶奶抓住田副乡长的胳膊,小声说:“俺家兰子到学校工作的事儿,你可当紧啊。不然老朽收回铁锅。”田副乡长拍着肚皮说:“放心吧,等头头们来了,现场会就现场办公。”七奶奶咧嘴笑了笑,就撅达撅达地走了。

村巷里蹲墙根的老人招呼七奶奶加盟,七奶奶像大干部似地摆摆手说:“你们呆着吧,俺忙啊,俺真眼热你们哩。”到了麦兰子的小酒店坐下来,麦兰子还追问自己进学校的事情:“奶奶,你看俺进学校的事有谱儿吗?”七奶奶掰着手指头说:“一是田副乡长答应俺了,二是裴校长喜欢你,还有哇,俺的兰子自身聪明伶俐。”麦兰子搂着七奶奶的脖子笑了。七奶奶愣起眼问:“兰子,你跟奶奶说,是不是看上裴校长啦?”麦兰子脸红了:“奶奶,没有。”七奶奶笑说:“你蒙不过奶奶的眼睛。没有,你的脸红啥呀?”麦兰子慌乱地摇头。七奶奶说:“你眼里还是裴校长好,对不?”麦兰子的慌喜全写在白嫩的脸上,她拿小拳头捶打着奶奶的肩膀说:“奶奶眼真毒!还不知人家……”七奶奶笑着,叹一声说:“裴校长那孩子人不错,可是有一样奶奶不遂心,就是大你快十岁了,你别太浪漫喽,给俺干点托底的事儿吧。再咋说,黄木匠的儿子大雄,也是没结过婚的大小伙子!”麦兰子噘着嘴巴说:“奶奶,别提大雄。”七奶奶急忙转口说:“俺不说,不说。女人啊,找个好对象就是图享福的,啥算享福呢?说不清楚啊!”正唠叨着,天上就有一声响雷。已是到了雨季,但雨终没有落下来,零零星星几点就住了。

七奶奶伸长脖子,扭头朝窗外好一阵子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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