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爷见麦翎子不出屋,吃饭又少,脸蛋又白又瘦的,以为麦翎子跟家人怄气呢,就说:“翎子,咱们家族从来与书无缘,怎么偏偏来你这么一个爱书如命的丫头?你能读到高中就不赖啦。你姐姐不也是高中毕业吗,还不照样在乡里挑梁拿事儿?”麦翎子不看疙瘩爷一眼,继续读书。七奶奶走过来嗔怨说:“俺看你是读书读懒了身子。”爷爷和七奶奶的话在麦翎子耳里飘进飘出。她不在乎。
快到晌午了,麦翎子看书都忘记了吃饭。七奶奶端着一碗米饭和一盘子醉蟹走过来了,把碗和盘子往麦翎子跟前一放:“吃,读书能顶饭吃啊?”麦翎子看见了醉蟹。往事就涌到眼前来了。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讲,麦家在雪莲湾不是一个地道的渔民世家。尽管麦翎子的爸爸是个闯海高手,但仍不能扭转麦家的整体形象。七奶奶自豪地说:“雪莲湾吃醉蟹是麦氏家族创造的。”
翻开麦氏家谱的血脉卷就有这样的记载,乾隆八年是秋,蟹乱村灭,房倒屋塌,匪蟹没顶,麦家老祖携族人逃难,误入蛮荒地带,水尽粮绝,濒临灭族。是夜四更天,斜风裹来一场细雨,匪蟹爬来,其声嗡嗡成韵,四野阵阵鲜气。族人大惊。老祖食欲引逗而出,望着眼前铺出的青蟹,吼了句:“拿酒来。”族人抬来成化年间出窑的黑釉大酒瓮。老祖别出心裁将螃蟹装进酒瓮,拿老酒浸透泡熟,族人就很鲜美地吃起来。醉蟹拯救了麦氏家族,使雪莲湾麦家人丁兴旺,支脉广布。吃醉蟹是麦氏家族的传统,慢慢地,雪莲湾人都吃起来,现在还通过外贸部门出口到海外。七奶奶自豪地说:“就像龙帆节一样,以麦家为核心的醉蟹节流传好多年头了。”麦翎子依稀记得,前些年过节,都由麦氏家族德高望重的七奶奶将螃蟹倒进酒瓮里,浸泡七天七夜,然后由七奶奶将醉蟹装进无数小瓦罐里,零零散散地埋进村头的土堡。过节的时候,村里男女老少拿锹在土堡里挖罐子,谁挖到谁吃,七奶奶管找醉蟹叫找福,讨的是来年的好运气。由于醉蟹节的特殊意义,就在老河口西侧的泥岗子上筑造了麦家祠堂。祠堂背靠老河口劈出来的没有规则的土崖,前面是奔放的大海,它的两侧是平缓狭长的海滩。七奶奶说:“当初建祠堂是风水先生相中的,祠堂是麦家的骄傲,也是村人虔诚的依托。”百年祠堂被人膜拜和祭祀而衍成古老礼仪,于是它存在的意义伴随时光早已让文化将它从实物中异化出来,记录和昭示着麦氏家族的荣光,醉蟹节没了,麦家祠堂也被闲置冷落了。疙瘩爷委实不解,吃醉蟹的强悍家族怎么说败就败了呢?而且麦氏家族出现的明显特征是阴盛阳衰。
麦翎子高考分数段进了省外贸学院的自费段,如果能拿出几万块钱,麦翎子这会儿早坐在了省城的大学课堂。麦翎子去哪儿找那么多钱?疙瘩爷当着支书,可他非常廉洁,从不多吃多占。面对着七奶奶的白纸门,爷爷不能伸手。但是,麦翎子看出来了,疙瘩爷想让她跟姐姐一样,在乡里给麦翎子谋一份工作。谁知麦翎子心高着呢,小小雪莲湾压根儿不在她眼里。麦翎子不明白疙瘩爷为什么如此反对麦翎子继续上学、厌恶麦翎子看书。如果仅仅因为麦氏家族历史的“寒食日”,那疙瘩爷就太不应该了。分数段下来不久,麦兰子麦兰子曾操持着在家族和亲戚中间为麦翎子上大学集资,大雄姐夫第一个响应。疙瘩爷知道后脸色十分难看,没鼻子没脸地将麦兰子骂了一顿:“胡来,一个姑娘家上啥大学?上了又管蛋用?”麦兰子被疙瘩爷给骂愣了。有了钱就能改变麦翎子的命运,钱可真是好东西哩,麦翎子在心里埋怨疙瘩爷。她试图拉拢七奶奶站在自己这一边,可是,七奶奶在麦翎子上学的问题上,观点跟疙瘩爷是一致的。
疙瘩爷总想跟麦翎子说说话。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青布夹祆常年懒散地披在疙瘩爷身上,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油烟和尘土。听说爷爷近来在村里工作中遇到了一些麻烦,人瘦了一圈。麦翎子觉得爷爷老了,也该退位给年轻人了。疙瘩爷望一眼没麦翎子就勾腰咳嗽起来,麦翎子赶忙上去给疙瘩爷捶背。疙瘩爷不咳了,稳了心说:“翎子,爷跟你商量个事儿。”麦翎子知道爷爷没好事情跟她商量。但是老头的心病不讲出来,就会引发出一串更坏的病来。麦翎子点头说:“俺听着哩。”疙瘩爷的眼皮索索抖着说:“咱雪莲湾有句土话,富不串邻,贫不串亲,你姐说的集资上学的事,让爷给拦啦!”麦翎子说:“俺知道,俺压根儿就没指望能成,您又想着这事啦?”疙瘩爷好像没听麦翎子回话,接着唠叨:“你可别怪罪爷爷啊,那样一来,不成,丢人,成了,咱麦家也全都没脸面了。”麦翎子烦了,没好气儿地回嘴说:“您就快别提脸
七奶奶在麦氏家族里做的醉蟹是最好吃的。七奶奶做醉蟹的程序跟爷爷不一样,她先往大缸里撒上螃蟹,随后倒进米酒。掺上少许盐粒、海带和大蒜等作料。麦翎子最爱吃七奶奶做的醉蟹。疙瘩爷拖着很沉重的鼻音说:“翎子,踏踏实实跟奶奶做醉蟹吧!你听见啦?等你干了一阵子,爷爷再想着提拔你!”麦翎子的心情陡然变糟了,噘着嘴巴不说话。疙瘩爷吼了句:“没耳性,你爷跟你说话呢!”麦翎子大声说:“俺不是拿您村长不当干部,俺就是不做醉蟹!俺也不让您提拔!”疙瘩爷竖起眉毛吼:“你是金技玉叶咋的,怕闪了腰?”麦翎子倔倔地犟:“人家在心里起了咒么,俺要复课,俺要挣钱,俺要上大学!”疙瘩爷气得抖了: “大学,大学勾住你的痒痒肉啦?你是那里的虫么?再给你一年,俺看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再说啦,上了大学又咋样?知识越多越背时!”麦翎子锥起眼睛盯着疙瘩爷说:“这可不像一个支书说的话,求你就给俺一年!一年俺就让你们见分晓!”疙瘩爷摇头:“一年?等到啥年头?莫黄了大麦老了秧,连婆家都找不出去啦!”麦翎子摇着疙瘩爷的肩头说:“嫁不出去更好,留在家里陪七奶奶!”疙瘩爷的脸松活了,叹道:“唉,真拿你没办法,念书念邪啦!”麦翎子显出雀跃欢欣的样子喊:“爷,麦翎子不会给麦家丢脸的,俺要自己挣钱供自己上学。”疙瘩爷眉梢挂忧,说:“这年头钱越发不好赚啦!你个丫头能挣钱?到时候别把自己也赔进去!”麦翎子正想挣钱的路子呢,想都想疯了。麦翎子自信地说:“俺能挣。”疙瘩爷苦笑了一声:“俺这几天琢磨呀,过了今年的寒食日,就将咱家的祠堂改成醉蟹铺子!让你七奶奶帮你做醉蟹,挣了钱咋说咋有理呀。”麦翎子听着疙瘩爷的大实话,心里沉下去就没了底儿。疙瘩爷的一竿子又支远了,明眼人都晓得,疙瘩爷身上已经没有当年的果敢了。麦翎子强迫自己朝疙瘩爷笑笑,淡淡一股苦涩浸漫到麦翎子的心头。疙瘩爷十分疲惫地从麦翎子房间走出去,春日的柳絮飘得正紧,透过疙瘩爷背影看纷扬飞舞的柳絮使眼前一切变得生疏而枯竭了。
麦翎子看不清明天。
吃罢晚饭夜晚就沉了下来,麦翎子本想找本书看,菊子找麦翎子来了。菊子那次被麦翎子气哭之后,没几天就与麦翎子和好如初了。她心眼儿好耳根软。时常遇事找麦翎子拿主意,在学校时就离不开麦翎子。菊子说:“大鱼哥找俺有事。实际上,他是想见你哩!”麦翎子噘着嘴巴说:“大鱼是俺啥人?说调俺就调俺?一边呆着去!”菊子望着任性的翎子,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软声软语:“翎子姐,俺再也不会因大鱼跟你吵啦!不值得!反正话儿俺给你带到啦。”说完菊子跟风一样刮出去。
麦翎子的心扑扑跳荡了,懵着头追出来,搂住菊子的脖子,上赶着套近乎说:“俺的臭菊子,你也牛啦!”说着麦翎子拿双手胳肢她的腋窝,菊子往肚里咽着气笑起来。菊子也反过身来拿双手胳肢麦翎子。她们俩人就拥成一团笑疯了。天上月亮很好,月光拱过黑泥老篷残破的暗影,洒在麦翎子的脸上肩上,她们制造的欢乐一定会引发月亮多种善意的猜想。疙瘩爷沉闷地咳了两声,喊:“翎子,去叫你姐夫大雄过来!你也别去疯跑,回头俺有事情说。”麦翎子响脆脆地“哎”了声。菊子知趣地吐了吐舌头说:“俺先走了,大鱼可是真找你呢!去不去由你!”菊子嫩闪闪的腰肢一晃就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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