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日的这天早晨,七奶奶躲在屋里空着肚子数钱。麦翎子透过门缝儿看见七奶奶数钱的姿势很滑稽。七奶奶枯着满头白发,一条腿挨地一条腿搭在炕沿儿,虾着身,戴着缠着胶布的老花镜,一张一张地数钱。实际上,七奶奶暗中操作着麦兰子,麦兰子在乡里村里挑粱拿事也就够了。七奶奶专心给人家剪纸门神,糊白纸门也能挣钱了。那天傍晚,七奶奶偷偷跟麦翎子说:“奶奶攒钱,为啥?”麦翎子轻轻摇头。七奶奶抬手使劲点了一下麦翎子的额头:“供你读大学!”麦翎子搂着七奶奶亲着:“还是俺奶奶对俺好!”今天,麦翎子看着七奶奶数完钱,呆坐着抽烟,抬脸望着白纸门,不由抬起袖衫擦擦眼睛。她就这么恪守着心事,熬着。缩了又缩的老脸好像浓缩了满世界的辛酸和愁怨。麦翎子边系袄扣子边推门进去,望着七奶奶的脸说:“奶奶,啥时去祠堂?”七奶奶咳了一声说:“听你爷招呼。”麦翎子仄愣着身子,举着酸乏的手臂梳理着头发,屋里只有麦翎子梳头的声音。太阳的光亮照进屋来。白兮兮的晃眼,麦翎子长长的黑瀑似的头发在阳光里气息生动。对着镜子,麦翎子终于在太阳光里看见了自己的笑容,两颊上隐隐现出一双酒靥,两排整齐的白牙一闪一闪。那天,麦兰子说麦翎子书念多了,身子不板腰肢柔软,连脸也俊气了。麦翎子说:“那叫气质,读书和文盲气质就是不一样嘛!”麦翎子觉得跟书打交道的大鱼完全从渔人群里分化出来了。尽管有些假门假势。
太阳挑起一杆子高了,悬在高处的窗格子上晃荡,可是,疙瘩爷和姐姐都没过来。倒是跑来四爷的孙子小全。小全说四爷的脑血拴又犯了去不了祠堂,四爷让疙瘩爷、麦兰子和疙瘩爷召集族人。七奶奶说:“俺听见了。”她苦黄的脸上平平静静。七奶奶对麦翎子说:“翎子,你先去祠堂收拾收拾,俺去召集人,俺们过后就到。”七奶奶披着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大襟袄出去了。七奶奶刚刚走到门口,就有邻居的五婶子堵住了她。七奶奶问:“五婶子有啥事?”五婶子笑摸悠悠地说:“俺是给翎子提亲来了。”麦翎子在一旁听见就烦了,觉得五婶的笑里裹着一个鬼洞洞的阴谋。回村后提亲的一拨一拨地来,麦翎子全撅回去了。麦翎子疑心提亲是对她能力的一种巨大羞辱。麦翎子站在堂屋冷冷地看着五婶,五婶缠人的目光在麦翎子身上反复游移。七奶奶对媒婆十分尊尚,说:“五婶子谢谢你啦!今日是俺家寒食日,不兴提亲。改日你再来吧。”五婶子夸了麦翎子儿句就随七奶奶出了院子。
麦翎子望着他们陷入一种衰伤。难道俺麦翎子命妥了,左右脱不出老村了么?
在寒食日里,麦家人空着肚子像往常一样对先人进行祭拜。最后一个礼仪是换白纸门。麦翎子发现七奶奶剪了门神像是魏征。魏征门神替代了过去的钟馗。麦翎子疑惑地问七奶奶:“奶奶,魏征为啥当上了门神?”七奶奶神秘地眨着眼说:“这呀源于《西游记》的故事。《西游记》第十回书,魏征与唐太宗下棋,盹睡中梦斩泾河龙王。这可惹了祸,老龙号泣纠缠,鬼崇门外抛砖,弄得太宗皇帝夜不安枕,大病了一场。秦琼、尉迟恭守宫门,后来又画像贴于门上。前门绝了鬼崇,后宰门又来了事儿,太宗皇帝说,夜里后门砖瓦乱响。有人便进奏说,前门不安是敬德、叔宝护卫,后门不安,该着魏征护卫。所以魏征奉旨,手提宝剑,侍卫后门,一夜无事。”七奶奶讲得麦翎子直眨眼睛。
麦翎子从祠堂回到大鱼的书屋,书屋关了门,听说大鱼发烧住院了。麦翎子听说大鱼默默地跟着她“寒食”。整整一天,大鱼也滴食未进。大鱼身体垮下来怕是由于绝食引起的。“大鱼呀大鱼,俺家寒食日有你啥事儿?”麦翎子既生气又心疼。大鱼真让麦翎子猜不透了,再也猜不透了。只有他笔记本里的“思想”们才有能力去道破真情吧。麦翎子要见大鱼,麦翎子恨不能马上飞到医院去。
麦翎子闷了一会儿,就凑在灯影里拿剪刀将一张红油纸裁得标标致致,虽说没有七奶奶剪的好看,但是,一只红纸鹤渐渐成型的时候,还满像样子。灯影里的红纸鹤是一副翩然欲飞的样子,剪纸鹤的方法是麦翎子跟七奶奶学的,七奶奶说红纸鹤是吉祥物去病免灾福佑平安的。麦翎子将红纸鹤装进信袋里,然后去了乡医院。
刚刚输完液的大鱼靠着被垛写日记。麦翎子进来,大鱼就急急将日记本收起来,望着她笑着。他的面色渐渐润了红。麦翎子坐在大鱼床头,嗔怨道: “你个家伙说病就病,说好就好,别吓俺成不成?”大鱼依旧赖模赖样地笑着说:“没事儿的,黑天海里运书着凉了,发高烧了。”麦翎子看出大鱼轻松的笑里藏着沉重。麦翎子目光慵慵没心思笑:“大鱼哥,多养些日子吧,啥有命当紧?”大鱼咳了咳说:“言重了,好人无长寿,俺大鱼要祸害一千年哪!”他又大咧咧地笑了。望着大鱼,麦翎子心里涌起异样的复杂的情感,麦翎子从兜里掏出信袋,拿出刚刚剪好的红纸鹤说:“大鱼哥,这是俺给你剪的。”大鱼眼睛亮起来,双手接过红纸鹤,愉快、温暖和激动,眼窝潮潮的了,久久才说了句:“谢谢你,翎子。”麦翎子知道它的含义哩。麦翎子红了脸补了一句:“它仅仅能去病免灾,还能给你带来好运呢。”大鱼摆摆手说:“别解释,说破了就寡昧儿了。”他将纸鹤移到眼底来,饶有兴味地瞧着,努力把红纸鹤看懂,看人世情义和悲欢。护士进来送药才将大鱼惊动,他小心翼翼将红纸鹤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大鱼出院后,麦翎子就由上午班改到下午。黄昏到来的时候,天空就积了些云朵,湿湿的阴气聚在屋顶长久不肯消散,使苍灰的村巷有了一种远古的味道。傍天黑儿,老天彻底阴实了,气流沉闷燥热,麦翎子就再也懒得看书了,浑身粘粘的不舒服。正来例假的麦翎子就怕阴天,阴天时候浑身软懒酸疼。雨点子是在打雷之前到来的,很快雨就下大了,书屋前的过道被躲雨的村人踩成了稀泥。麦翎子担心大鱼了,心想大鱼刚刚出院,可别挨浇跌碰的。
麦翎子正找雨伞准备接他,就听屋外门口嗤溜打滑的声响。麦翎子推开门,就看见大鱼的三马车跌在泥水里了,人和书都水涝涝的。麦翎子紧着上去拉拽大鱼,一推,推不动,大鱼就压在三马车斗里。幸亏来了躲雨的人帮忙,麦翎子才吃力地拽出大鱼,扶着大鱼摇摇晃晃地进了书屋。麦翎子将大鱼放在书垛上,回头将三马车扶起来,回来的时候,她听见扑嗵一声,大鱼一屁股墩在地上了。麦翎子又来扶大鱼,大鱼咧咧嘴往后挣着身子说:“别,别,是俺故意挪下来的。要不将书洇湿了就坏啦。”麦翎子拿毛巾擦大鱼脸上的泥水,感觉自身也精湿了。麦翎子埋怨他说:“送书用得着你么?净帮倒忙。”大鱼嘟囔:“四喜不知干啥去了,你要复习,自然俺是闲人。”麦翎子望着狼狈的大鱼叹口气说:“你赶紧换衣服吧!”麦翎子将干衣服送给他,就躲在书垛后边整理书。麦翎子将大鱼屁股洇湿的几本书仔细摊平摆妥,借着灯光看,她发现这些薄本书印刷质量极差,标题也极腻味人,什么《艳窟神功》、《曼娜罗曼史》、《偷情季节》等等。麦翎子翻弄几页,发觉里面净是性描写,麦翎子合上书页顿觉耳热心跳了。这些书的署名是香港夏飞。怎么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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