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

作者:曹文轩

阿金—口咬定他没看到过床。

丁黄氏与丁杨氏便都跪在了他家门口。

“想跪就跪,反正我没有见到过这床!”阿金拿了网出门捕鱼去了。他在外面待了半天,回来后见丁黄氏和丁杨氏还跪在那儿,两人都面色苍白,网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人也慢慢地矮了下去,“不错,是我偷了那张床。可是,我已将它卖了,卖给了过路的船家。听口音,那船上的人像是东海边的。我把钱都给你们,我—分也不留。”啊金进屋去,然后用双手把钱捧了来。

丁黄氏与丁杨朋了摇头,没要一分钱,互相搀扶着走了。

当天晚上,丁黄氏与丁杨氏将他们在家所藏的金银细软合在一起,用布包了,由丁黄氏揣在怀里,门上挂了锁,离开了油麻地小镇一路打听着,往东海边去了。

我们这儿离东海边大约三百里地。

丁黄氏与丁杨氏往东海边寻床的消息传出之后,不少人来到她们的茅屋前。

见门上真的挂了一把锁,便站着静静地看,然后小声议论着。油麻地镇上,除了少数几个人骂“这两个老痴东西”外,绝大部分人都沉默了。她们走后的日子里,总有人来照应那几只鸡和那片莱园子。

跟她们年龄相仿的几个老女人总在一起小声说:“她俩将魂掉在那张床上了。”

油麻地镇上的人不再是—律用污秽和淫荡的想像去理解那张床与她们之间的联系和记忆了。即使人们仍然觉得事情还是那种与床笫生活—定有联系的,但现在不再怎么觉得那些事就—定是丑陋的,就—定是腌躜不堪的了。人们觉得,不应再用看待草狗和春天的母猫似的目光来看待丁黄氏与丁杨氏。人们的记忆里,又重新飘起绳子上两块洁净的白布。再说,床上的内容显然不仅仅就是这些。死鬼丁韶广,只不过是用了—种特殊的方式表现了自己的力量、热情、温暖、智慧和一切足以迷乱、迷倒这两个女人的魅力。一些当年曾好“听壁”的人甚至这样回忆说:“他们三人,并不总在床上做那种事,常是躺在床上说话,那话仿佛说不尽似的。我们等呀等呀,却总等不到动静。有时,那两个女人还哭,仿佛想起什么伤心事来了。丁韶广就哄她两个,直到把那哀哀切切的哭声哄没了。”看来,他(她)们只不过是喜欢在床上消磨人生,打发光阴罢了,因而那张床留下了丁黄氏与丁杨氏一段温馨如梦的岁月。而那岁月随着丁韶广的去世,便永远地结束了。如今,她们只想抓住些记忆,如同—个母亲一定要把溺水而死的闺女的衣服放在腮边摩挲一样,她们绝不肯丢失那张床。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和马水清正在熟食铺里吃猪头肉,忽听外面有人说:“丁黄氏与丁杨氏回来了。”我们连忙用筷子抬掉了最后几块猪头肉,跑出门外,来到街上。

街上并没有丁黄氏与丁杨氏,只听见有人在传话:“在路上,在路上!”

我和马水清就随着—些人往镇子东面去。镇东有条大路通向外面的世界,路口的高台上,已站了很多人。我们挤到了人群前,往东看时,见到了丁黄氏与丁杨氏。那是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太阳偏西,正斜照着她们。

她们在深秋的落叶中走来,走得极缓慢,几乎是—种静止的状态。人们很快发现,丁杨氏是被丁黄氏搀扶着的,丁杨氏走得极艰难,倘若不是丁黄氏竭力架着,她便会立即瘫痪在地上——她—定是生病了。

终于走近了。两人头发蓬乱如秋天之荒草,许多根疲软地耷拉在她们的脸上,脸上失去了往日的净洁和捌旨一般的白嫩,污迹斑斑,色如枯了的瓜叶,眼中无—丝神采,有的只是疲惫、倦怠和深深的无望。她们的身体瘦了一圈,衣服破了,鞋也踏烂,仿佛离开油麻地已有上百年的光景。

几位老者迎过去,问:“怎么啦?”

丁杨氏已没有声音。丁黄氏声音也不大,“她病啦……”

“找到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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