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收割的麦地,离村庄越来越远,而离那些荒地、芦滩、坟场越来越近。人们出家门,要走上好一阵,才能走到干活的地方。
这几天,五更天时都没有月亮,天很黑。别说是城里的女知青,就是稻香渡本地人,在往干活地点走时,也不会是毫无畏惧的。日常的乡村,经常被谈论的,不少都是一些令人害怕的故事。无论是冬天的火盆旁还是夏日纳凉的桥头,谈来谈去的,都是一些让胆小的人夜里不敢走路、睡觉不敢睁眼的事,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黑暗的田野,总是给人很多联想。
昨天,草凝已闹了一个笑话:她正在慌里慌张地割麦子,就听前方不远的地方有“哼哼”声,吓得扔下镰刀,抱着脑袋,蹲在那儿尖叫着。许多人赶了过来,结果弄清楚了,村东头高明楼家的一头猪头天晚上没有被赶回家,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麦地里来睡觉了。当那头猪受了惊动,蹿过麦地时,人们先是一惊,接着就是哈哈大笑。
这天是个阴天,梅纹被细米的妈妈叫起来走出门外时,不禁又退回屋里:外面黑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村头大树上的大喇叭在响着:“起床下地啦!起床下地啦!……”
梅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黑暗里。
她在昨天晚上快收工时就已经知道,她今天要去的麦地紧挨着一个大坟场。
空气十分潮湿,不知是露水还是细雨。
梅纹抓着镰刀往地里走,前面似乎有人,后面似乎也有人,但看不到一点身影。咳嗽声、哈欠声、“吃通吃通”的脚步声,错乱地响在四面八方。她觉得这个世界很虚幻。
一路上,一惊一乍。一只青蛙跳塘,会让她一惊;一只黄鼠狼越过田埂,会让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树上的一只鸟忽然飞起,会吓出她一身冷汗。
梅纹好像不是在往麦地里走,而是在往地狱里走。
出门时,她本想叫醒细米与她一道下地的,但想到细米的忙假已经结束,白天还要上课,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走在通向麦地的路上,她真希望细米和他的狗走在她的身前身后。
总算走到了麦地,走到了头天就分定了的那一垄。
她知道不远处就是坟场。她不敢朝那里看,只顾埋头割麦。糟糕的是她左右的几垄,都没有人。她甚至觉得整个的麦地就她一个人。她不看那片坟场,眼前却老是坟场:大大小小的坟墓、新的旧的坟墓,像一个个人黑着脸坐在荒地里。她的手有点颤抖,三分是因为多少天来一直割麦手累了,七分是因为害怕。她想唱支歌壮壮胆,但觉得在这样一片寂寞与黑暗之中唱歌,实在不正常。若是这样,也许她不怕了,但别人却怕了。不过她还是在喉咙里小声唱着,声音有点发颤,仿佛此时不是站在夏天的麦地里,而是衣衫单薄地站在冬天的雪野上。唱了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让自己想想爸爸妈妈、想想苏州城、想想细米、想想红藕、想想翘翘,可是都不成,刚想了一点,就又被恐惧所控制。恐惧像一股黑潮向她的脑海涌来,把所有其他的念头、情景都淹没了、冲毁了。她愣是觉得那片坟场里游荡着生灵,她甚至毫无根据地听到了那些生灵的很不均匀的喘息声。她觉得此刻,肯定有蓝莹莹的鬼火在杂草里、坟头上游移、跳动与飘忽。有天晚上,她站在稻香渡中学的门前看田野上夜景时,曾看到过这些扑朔迷离的亮光。她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亮光。细米告诉她这是鬼火,听罢,她再也不敢看了,并从此晚上不敢再朝那个方向张望。
远处,有赶牛人的号子声。麦子上场了,牛要拉着石磙成日带夜地碾轧。赶牛人就在后面跟着,一圈一圈,单调而疲倦。这时,正是睡觉的好时候,那赶牛人的号子声是在迷迷瞪瞪的状态里发出的,显得毫无兴致。
梅纹希望天能早一点亮起来。
然而,天依然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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