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寒假结束前三周,梅纹终于能下床行走了。
她十分清瘦,眼睛周围是淡淡的黑晕,眼睛显得有点过大,并且亮得出奇。当她轻如薄纸走过一排排教室时,孩子们都挤到教室门口与窗口来,无声地望着她。
她呼吸着室外湿润的空气,感受着冬天的阳光,虽然觉得身体依然十分虚弱,但又分明觉得自己熬过来了,血液正在加快流淌,力量正在重新注入身体。她心里充满感激,感激稻香渡所有的人,感激生命的坚韧和对她的厚爱。望着那一双双朴实、单纯的眼睛,她的心酸溜溜的。她对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十分敏感与多情。在天空翱翔的鸽群,在雪地上奔跑的山羊,在草垛旁觅食的麻雀,在棉花田中一闪而过的野兔,无一不使她感动。
她对自己说:快点好起来,快点好起来。她想到了讲台,想到了细米的雕刻,想到了郁容晚的口琴声里所蕴含着的慰藉与脉脉温情,想到了那盘未跳完的格子……她正在从极度的悲伤、无底的绝望和让人木然的巨大空白中慢慢走出。
寒假前的一周,她走上了讲台。
开始放寒假了。
梅纹没有回苏州,她害怕看到苏州河,害怕看到那些经常与父亲母亲一起走过的深深小巷,更害怕回到那座曾经装满温馨而如今已人去楼空的青瓦小楼。她正在困难地走出悲伤,她已经没有勇气与力量重新跌落进悲伤的回忆。她不能离开稻香渡——只有稻香渡才能使她忘记悲伤,只有稻香渡才能使她解脱,也只有稻香渡才能使她快乐起来。
她留下了,虽然所有的老师都已离开学校回家去过寒假了,虽然稻香渡中学已没有一个学生。
往日喧闹的校园,空荡荡的,静悄悄的。
但有细米一家人住在校园里,梅纹并不感到孤单。因为与细米一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变长了,她好像也回家了,并且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回到了家中。她有了一种未放假之前所没有的闲散、温馨与享受亲情的感觉。
细米的妈妈没有劝梅纹回苏州城过寒假、过年,相反,她从心底里希望她能留下来。
离过年还剩半个月,梅纹和细米的妈妈进入“忙年”的状态。她和细米的妈妈一起去镇上购买过年的食品、鞭炮以及其他用物,她和细米的妈妈一起拆洗被子、打扫屋子,她和细米的妈妈一起舂米、打年糕……在忙碌中,她的脸上又有了淡淡的红润。
像所有其他乡下孩子一样,过年前的这段光阴,是细米最开心的时光。不再上课,不再做作业,这段时光里,孩子们可以尽情地玩耍、淘气,即使疯过了头,家长们也会因为快过年了,而格外宽容起来。细米偶尔会毛手毛脚地参与一下梅纹与妈妈她们正在做的事情,但更多的心思是在野外,是在村子里,往往是还没有将一件交待下来的事做完,先把事情做坏了,气得妈妈说:“你滚吧。”那时,梅纹就用衣袖擦一下额上的细汗,朝他笑笑。
但,每天都有规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细米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间小屋里。
这段时间里,梅纹会一直陪伴着他。她会很专注地看着他运刀,会不时地指点他。许多时候,她并不让细米一味地刻下去,而是让他停住,对他说一些道理。这是一些当年父亲母亲对她说的又被她重新理解了的道理。对一个喜爱在泥水里摸爬滚打的乡下孩子谈艺术,似乎太奢侈了,但就是在这一份荒芜的岁月里,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屋里,一个苏州城里的女孩,却就是谈了。这是那段岁月的一个奇迹。在向细米谈这些似乎与乡下人的生活毫不相干的道理时,她也回到了往日的时光。她从不去追问细米是否能听懂她的诉说。但她从他迷惑、木讷但不时闪烁着光芒的眼睛里感觉到了自己的话正在进入他野性的赤子之心。她正在创造奇迹。
这是她在苏州城以外的第一个冬天。
离春节还有五六天,这段时间杜子渐成了稻香渡最忙的人。稻香渡的人家,都希望过年的时候能得到一副乃至几副杜子渐所写的对联。杜子渐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他的毛笔字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指点,甚至没有临摹过任何字帖,纯粹得力于自己的悟性与心灵的指引。这一带,到处有他的字。春节前的几天,是他最风光也最见他风采的日子。人们纷纷将自买的红纸拿来,然后他根据各家各户的情况以及对联所贴的位置,开始很投入地书写,能从早上直写到深夜。他有个习惯:见毛笔尖篬着毛拢不住时,会放在嘴唇间轻轻地抿一抿。因此,一整天里,他的嘴唇上都沾着墨汁。
梅纹常常会站在一旁观看,看杜子渐抑扬顿挫地起笔,看那字一个一个地从他的笔下潇洒走出,心中惊叹不已。同时,她明白了细米原是与父亲一脉相承,杜家父子的心灵与血液里暗藏着某种与艺术息息相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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