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白帆

作者:从维熙

此时,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窝棚外边,只有银盘子一样的中秋皓月,挂在天上;窝棚里也静如一池死水,没有一点声响……笼子里那只不知疲倦的歌手似乎已经睡着了,就连悬挂在窝棚柱子上那盏马灯,好像也打盹了,它的火光愈来愈小,最后猛然跳跃了一下,熄灭了。

随着火苗的熄灭,不知哪儿传来一长一短的鸡啼声。这是令人不快的声音,--因为我和"铁猫"都愿意借着漏进来的月光,多看一会儿小黄毛那圆鼓鼓的脸蛋,多倾听一会儿他轻轻的呼吸声。但声声鸡啼却像是在我们身边吹着警笛。

"'铁猫'!该回去了!"我闭合了小黄毛的蚊帐,把目光从小黄毛脸上移开,担心地望着"铁猫"说,不然天亮之后,"少尉"一旦察觉屋里少了两个人……

"你先走吧!叶涛!"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

他额头堆起一道浅浅的皱纹,忧心地说:"我已经戴上一顶'贼'的帽子了,大不了在我脖子上坠上几块砖头;对你可就不同了,叶涛!你是'右派',是'政治犯',你没看见黄鼎的遭遇吗?"

他那双乌黑俊气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嘴里说着超越他年龄的一些真情话,我的心碎了。朋友!我找不到能够反驳他的语言;因为"少尉"那双探照灯一样的目光,时时刻刻在扫射着我,就像我是他炮口下的一架飞机,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我一炮弹。使我燃烧、坠落、毁灭,才是他的一大乐事。想到这儿,我握着"铁猫"的手,叮嘱他说:"你也要在天亮前赶回去,明白吗?"

他点点头。

我最后一次撩开蚊帐,亲了亲小黄毛睡梦中的小脸蛋,出了窝棚。月光如水满地铺银,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住房,我抄近路,大步快走。好在此时已近拂晓,整个世界都在睡梦之中,我可以不必担心有人发觉我。当我走到宿舍背后的"鸡房"时,月光下蠕动着的白色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呵!朋友!我忘了告诉你- -现在告诉你似乎不算晚,鸡房旁边铁丝笼子里关着一对洁白的天鹅。这一对亲密的伴侣命运多灾,当它们在东北兴凯湖的碧波中戏水时,枪声响了,捕获它们的人,是那儿一位劳改场场长,这位场长把这两只天鹅的翅膀剪去一点,托人带给了他的老战友--寇安老头。寇安老头当时还在马上,他把这对情侣饲养在龙眼葡萄棚架之下。有些人,作为高级动物,自誉为万物之灵,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状态,经常把土块、石子、唾沫投掷在它们身上,看着这一对儿天鹅惊恐地啼鸣、跳跃、奔跑,而那些胜利者则拍手大笑。笑什么呢?天知道!

久而久之,这对大自然中美的代表,动物中最善良的象征,竟然产生了仇视人类的本能,只要有人走近那架龙眼葡萄,这两只天鹅就扇动着羽翅,主动向人发动进攻;只有寇安老头端着食物靠近它俩的时候,这一对儿天鹅才恢复温顺娴淑的本性。在它们眼里,当然没有等级观念,不会知道寇安曾经是一场之长,因而表示出服从;但它们为什么对寇安驯服,这似乎是不需要对你多说的。

但是,我也有不能理解寇安老头的地方,比如:为什么他落马之后,立刻把这对天鹅也搬迁到铁丝笼子里来?这个大笼子比龙眼葡萄架下的环境更好一点吗?尽管这儿只有一两个留场就业喂养鸡鸭的老头,避免了众多人对它们的挑逗;但这儿毕竟是笼子,而不是宽阔的大地呀!难道正直善良的老场长,会不理解这一点吗?

由这两只受难的天鹅,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到"铁猫"和小黄毛身上:虽然他们没有洁白的羽毛,常常脏得像两个小黑鬼,可是他们的心灵,不是和天鹅一样纯洁无邪吗?

想着想着,我竟然忘记了这两只天鹅养成了仇视人类的条件反射,当我接近铁丝笼子想仔细端详一下它们美丽容貌的时刻,它们忽然在笼子里立起细长的双腿,继而摆出与人类有不共戴天仇恨似的姿势,扇着翅膀,向我主动示威,同时,"嘎--嘎--"地叫了两声。

我再不敢停步,绕过天鹅笼子,擦着墙角,溜进我的窝。谢天谢地,宿舍里的人都在酣睡,就连睡觉像三国时张飞那样睁着眼皮的"少尉",都在南柯一梦当中。他蜷缩着身子,像条因追捕狡兔而过度疲累了的狼狗,浑身上下缩成一个团团;他梦见了什么?也许又梦见在嚼着另一只小兔吧!不,也许他的仅有的一点儿人性,只有在梦里才苏醒过来,在这中秋之夜或许想起他的儿子--他曾说过,他也有个儿子,年方一十七岁,恰好和"铁猫"同年!

亲爱的朋友!我到底还是对他的梦境推断错了,他显然没有梦见他的儿子;如果他当真梦见了他的儿子,当"铁猫"随着起床钟声,悠闲自在地走进住房时,他也许不会用那样阴森的眼光打量他。而此时,"少尉"披着小褂坐在炕上,两眼就像两把闪光的刀锋,正在解剖着"铁猫"的五脏六腑。终于,他紧绷着的嘴唇张开了:

"你去哪儿了?"

"谁?""铁猫"玩世不恭地指指自己鼻尖,"你是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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