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

《北京日报》首当其冲揪出来的右派分子不是我,是漫画家李滨声、小品文家杨凡(即刘波泳,他在鸣放期间发表了杂文《灶王爷的小本子》,曾纳入《扫帚集》出版)。美术组只有女画家陈今言逃脱,其他几个画家:王复羊、骆拓、郑熹、李滨声皆戴上了右帽。农村组里记者丁紫、编辑徐钟师和我全军覆没,一律成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出人意料的事情,是我妻子张沪也被划为右派分子。鸣放初期,她曾转达过岳丈对我的忠告,她一没有写小说,二没有写杂文,三没有报道过“煽风点火”的文章,四没有向党提出什么尖锐的意见。但她也划为右派,而且定案在我之前。在我印象里,她对鸣放并不热心,她是跑高校的记者,白天匆匆忙忙去西郊采访各大院校,晚上归家照顾没满周岁的儿子。稍有闲暇,就打开那部被她翻烂了的《红楼梦》。她酷爱《红楼梦》,常常背诵几句 “梦”中诗句,并向我讲述这部书的深厚艺术功力——因为我在年轻时不喜欢读这部书。

也真是该着。那天,她去高校采访归来,穿过麻线胡同回报社时,一辆小卧车从她身旁风驰而过,轮下扬起滚滚黄尘(当时北京的许多条胡同,还没有铺柏油),使得她无法逃避黄尘洗面之灾。回到报社文教组后,就仿照陶行知先生1929年的一首旧诗,在小黑板上诌下了这么几句:“大老倌坐小汽车,小老倌坐大汽车,没车坐的——吃灰……”

这几句歪诗,充其量不过是宣泄她对黄尘洗面的不满,尽管其中掺杂了少许黑色幽默和反差度很大的对比,并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含义在内。但是这几句歪诗成了导火线,有人揭发张沪在党内曾提出过“五一节搞大规模的游行实属劳民伤财”之类的意见,这些意见和党外右派分子互相呼应。牛唇不对马嘴的荒诞分析,居然成了法律,她很快被确定成右派分子。她十足年龄16岁时,就参加了上海地下党,在国民党疯狂大逮捕、大屠杀时,她曾经奉地下党之命,参加学生“反缴费运动”,被国民党抓获后,国民党特务看她个头太小,实在不像个共党分子,便脆脆地赏了她一记耳光,把她轰出特刑厅。地下党为了保护她,把她送往了苏北解放区。这场灾难使她很伤心,但她外表又极其冷静,她照常挺胸走路,没有其他右派分子身背十字架的负罪之感,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去厕所,在马桶上仍然翻着《红楼梦》,这一镜头被那位美术组里惟一逃脱右派厄运的女画家看在眼里,在大楼楼道里画了她一幅漫画,把她画成一只长着长长尾巴的狼,说她是死不认罪的右派。这下,可激怒了她,她气愤地对我说:“我接受说理批判,可不接受这样的侮辱,我要叫她把这张大字报撕了去。”

我生性懦弱,在风浪面前更为胆怯,规劝她说:“吞下这口气吧!这是政治运动!”

“她为什么要侮辱我的人格?”

“也许是怕把她也划进右派圈子,这是可以理解的。”我说,“这种心理状态,和右派一样可怜!”

“不是可怜,是可卑!”她高声喊着。

她这种嫉恶如仇的性格,使她在漫长的改造岁月中吃了不少亏,这是后话。但在当时,我还没有被定成右派,权衡利弊关系,她还是吞下了这口气。但她屡屡向我表示,要把侮辱过她的人,记上一辈子!

我没有她的傲骨,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日子里,我只希望像一只被人遗忘了的土拨鼠那样,在幽暗的洞穴里躲过这场雷暴。但幻想终究取代不了现实,文艺界的泰斗们首先被报刊点名了:艾青、丁玲、冯雪峰、钟惦棐、江丰……接着,北国的神童作家刘绍棠以及南京 “探索者”成员方之、陆文夫、高晓声等被点名示众。虽然报纸上尚未直呼他们为右派分子,但在批判文章中,无一例外地去掉了“同志”的称呼。按照50年代的阶级分析法,庞杂纷乱的大千世界只有革命和反革命两大营垒,“同志”二字是革命者神圣的标志,取缔了 “同志”称呼,当然就意味着是敌对分子了——对此,我感到不寒而栗。

文坛皆知,我和刘绍棠是孙犁的得意门生,又是性格相异但亲密无间的文友,真是在劫难逃了。一天,领导报社反右斗争的五人小组成员之一、总编辑周游同志,约我去办公室谈话。我以为给我背上黑十字架,打入另册的时候到了,因而心跳得如同击鼓,迟疑着不想去推总编辑的房门。

门开了。他严肃地坐在一张棕色的大写字台后面,面色冷峻地对我说:“你最近怎么样?”

这句话问得很笼统,但我知道他所要问的是什么,便回答说:“我正在考虑自己发表过的东西,是不是有……”

“应该这么做。”他似乎在肯定我的想法,但是脸上并无赞许的表情,“尽量避免摔大跤子!”

是暗示?还是打招呼?我不禁暗自盘算起来。周游原是延安鲁艺的学员,打得一手好桥牌。他很爱才,我被从郊区青龙桥小学调到报社,据说就是因为他读了我发表在《文艺周刊》上的一篇小说,而打通了市教育局的关卡,让我来当编辑、记者的。1956年我写长篇小说《南河春晓》时,是他批准的创作假;该年年底,我请求去北大荒深入生活,也是他破例地为我开的绿灯。当我请求当专业作家的报告递到他案头上时,他找我谈话说:“你年纪太轻,经受的锻炼还太少;专业创作的要求我支持,但是行政关系还留在报社吧!”因此,我成了惟一一个身在报社却以文学创作为业的编辑、记者。既是报社宠儿,又是同辈人妒嫉的对象。我很敬重这位前辈,常常越级找他去聊天,那时他谈笑风生,完全是一个宽厚长者。但此时他坐在写字台后面,却冷若冰霜。

“我一定好好检查自己的文艺思想。”我说。

“对。完全对!”他再次表示赞许,但依然蹙锁双眉。

“还有事吗?周游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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