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华的归来,无疑是我们痴情梦幻的助燃剂。一个逃号全须全尾的回来,表明当时政治上的宽松。偏偏在他归来不久,有一天,指导员董维森把我叫到队部办公室,通知我去场部领取一件东西。我十分迷惑,因为劳改队成员的所有信件,都是寄到三畲庄——右派中队里来,董维森何以要我到场部去取?
董说:“你过去写过书?”
我答:“是的。”
他说:“本来场部内勤是应当把那件东西送到中队来的,是一个大麻袋,里边都是书。”
我认真地想了想,没有一个人会在这个时候给我邮寄书籍,而且又有一麻袋之多,一定是张冠李戴弄错了。我当即向董指导员说明了我的想法。董说:“场部叫我去检查过了,就是你的书。里边还有你一部什么……《黑土》的手稿,是北京日报派车送到农场的。我例行的是检查的任务。”
我顿时明白了——在把我和张沪送进东城公安分局之后,《北京日报》保卫处曾对我的家宅进行过大搜查,连一些与友人的往来信件,也全部被拿走审查。这是过去我母亲去茶淀探视我时,对我讲起过的——这些东西对于我来说,已然是身外之物,时隔两年多了,为什么又把它退还给我;而且不退到我的家里,却送到这里来呢?
董看我神情发呆,对我说道:“我来劳改单位工作时间不算短了,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让你去看一下的目的,不是让你把书拿到这儿来;你过目一下,打个收条就行了。至于那些书籍怎么处理,三畲庄也没有地方存放,我们的意见是先放在场部仓库里,你有什么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身子都掉进了井里,还要耳朵有什么用?我想了想,对董指导员说:“我不用去看了,我在这儿打一张收条就行了。您看……”
董维森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取出纸笔。可是当我要签字时,他又制止了我。他说我所在的原来单位,究竟在当时取走了我多少东西,他们并不清楚,他的意见还是我去过目一下为好。我说:“不用去了,连我自己也不清楚。那是押送走我们之后,他们才取走的;不要说我不清楚,连我的母亲也不清楚——她是个来自农村、不识几个字的妇女。”
他点点头。
我签了字。
待我要折身走出他的办公室时,他叫住了我,并指指一只木椅,叫我坐下。来劳改队之后,我还没有与劳改干部平起平坐的历史。初进收容所时,我们沿墙根蹲着;在茶淀时我们站着,即使是坐着,我们也是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但这次我还是很坦然地坐在了木椅上— —人世间的许许多多事情,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的——按着阶级划分,董是专政的一方,而我则是被专政的另一方。一个是水,一个是火。但我始终对他没有畏惧之感(包括对队长高元松),从他的第一次讲话中,我就发现在他的语言深处,潜藏着某种与众不同的善良。果然,他首先询及我的问题,就是我的家庭。他说他已经从我的材料中得知了我原来是一个青年作家,也知道我是夫妻双双折进大墙中来的——他不知道的是,我们双双被送劳改之后,家里的一老一小是怎么生活的。
我至今还记得那次董与我谈话时的一个细节——在他听我叙述我的家庭情况时,竟然忘我地递给了我一支烟,并扔给了我他用的火柴。起始,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当我说到最动情的地方(比如:老母亲带着三岁的小儿子,去土城收容所看我时的情形),他便站到窗子前边去,大口大口地吸烟。凭着我的直感,他似乎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限于彼此的地位有霄壤之别,他不可能在我的面前流露他的真情。有时他还去抚摸一下在屋里坐着的那只狼狗,似乎是忘记了我的存在;但当我提出要回监舍时,他又让我接着说下去。
至今,我已然回忆不起来究竟又谈了些什么了,但我记得直到屋内亮起了电灯,我才从他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当时,我不无后悔之情;古人早有名言,叫做“言多必失”,我说了这么多,而董没有表一句态,会不会留下什么后患?在1959年向党交真心时,自己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惨痛教训,要是把对大跃进、大办共产主义食堂,以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大放卫星”等问题的真实看法,藏之于心,不吐出唇,何以会落个如此下场?!文人理性思维总是个负数——我一路上忐忑不安地暗自责骂着自己。
可是一到了屋内,同类们听了关于“一麻袋书”的事,都分析这是好事。
“为什么早不还,两年多了今天才还回来?”
“这里边大有文章!”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喜事,是所有老右的喜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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