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源君长着一副苦相,这是我从在团河农场三畲庄时,就认知了的。在几百号同类中,惟有建源君长着一只“风泪眼”——在我20年的劳改生涯中,只有劳改干部曹茂林(见《走向混沌》第一部),也有着那样的一只眼睛。
最初,我以为这种眼睛是砂眼的一种类型。还是早在团河农场时,有一次右派队出工,在路上我问他:
“为什么你那只眼睛总是像蜡烛般地流泪?”
他没在意地顺口回答:“因为刮风。”
我一时没能听清他的意思,便又从病理的角度追问了他一下。
“我爱人是个医生,她说这种眼病叫‘风泪眼’。在没有风的时候,这只眼和好眼一样。”
事情过了几年,在“大转移”来山西的列车上,他与“劳改鸳鸯”坐在同一个车厢里,在漫长的行程中,又有了交谈的机缘。在谈话之际,我叉看见他的一滴泪水悬挂在眼帘之间,没有垂落下来。说实在的,这一滴悬浮于眼帘间的泪水,总是给人以惆怅的感觉,我常常不得不躲开他的眸光。
我说:“你爱人是个医生,她就不能医治好你的眼疾?”
他笑了笑(那笑也像是哭)说,“你该明白,有些病不是药物能够治好的。”
至此,我才了解了建源君昔日所说的“风”的含义,并非单纯指自然风而言。他的弦外之音,是指中国的政治季候风而言。家里就是有再好的医生,对此也无能为力。不是吗?就是古代的神医华伦再生,他能解决中国大地上不断刮着的季候风吗!就是诸葛亮重新出现,他能预卜到全国几十万热爱中华大地的知识分子,要在季候风中成为囚徒,并被押解到山西来吗?!
前文《四月雪与四月血》中,曾经提及到建源君因在洗衣时说了“领口、袖口”最脏,而受过的事。在那场被形而上学地演绎成“伟大领袖最脏”的政治悲剧中,建源君为此而承受了不少次的批斗。我当时坐在他的对面,总是情不自禁地拉低了自己的棉帽帽檐,以躲开他那只垂泪的眼睛——那形象实在太使人心神颤栗了,他瘦高的身子弯曲得像一只海虾,若同一个标点符号中的“?”,与此同时,他那只迎风流泪的眼睛,垂落下来的是一滴滴泪水。
建源君在同类中,本来长得就老,再加上那只“风泪眼”,在批斗他的会场上,使我想起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敲钟人卡西莫多虽然也很丑陋,但是他脸上没有建源君的泪眸。我和他同路不同车地来到晋普山煤矿以后,我因为上夜班较多,在白天常常去看望他——他因年纪和身体的原因,被留在了井上劳动。他在劳改队学了一手熟练的瓦工活儿,便被编进建筑队干修建监舍的劳动。记得,有一次我给他送手套去(井下发的手套用不完,而干瓦工活每天与砖石打交道,是最费手套的),他当时正在用镐头刨着冻土,见我来了,他放下手中的铁镐说道。
“正给你们‘双劳改’刨地基哩,这儿要盖双层窑洞,分楼上楼下,今年秋天你们就可以入瓮了。”他挺开心他说。
我说:“但愿它是给犯人盖的,我和张沪在那间老屋住惯了。”
“是神的进庙,是鬼的进坟。”他指了指犯人区的大墙和岗楼,“既然监舍是盖在大墙圈外边的,我想是给你们准备的。”
我把几双手套递给了他:“感谢你为我们编织囚笼。”
他对我表示了谢意之后,拿出一支香烟,并为我点着了火。
我突然像有了新发现似的问道:“老兄,你的那只眼睛,怎么不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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