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钟河终于走到了。
日影西斜。
鸥鸟低飞。
一股浓浓的水草气息迎面扑来,两个行者都急不可耐地跑到河边,用手捧起河水咕嘟嘟地喝了个够。当他们抬起头来,同时遥望对岸时,发现了那只小小渡船拴在一棵水曲柳上,竟然没有摆渡人。秋风吹皱一河碧水,那小船随着水波的起伏,上上下下地打着秋千。
河面很宽,拖轮和风帆穿梭往返,每条船的后尾,都翻起一道长长的水花,像犁铧耕过去,留在大地上的一条条土垅。河滩上草尖已经开始发黄,但是那枚串红却开得艳红似火,和野菊淡紫。淡黄、乳白色的花冠交辉,银钟河岸仍像一条五彩缤纷的彩带。
“喊摆渡的人吧!”索泓一提议说。
“先歇会儿!”士兵把军帽扔在草坡上,撩起河水冲洗着他的板刷头,并问索泓一说,“你不洗洗?”
“不。”索泓一回答了一个字。顺势坐在了河坡上。
五匹马组成的一支巡逻队,沿着河坡呱哒呱哒地奔驰过来,褚大个儿遇到了同伍,便和他的伙伴聊天去了;河滩上只剩下索泓一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顺手掐了朵野菊,放在鼻孔下边闻着;然后把这朵花掷进河心,看着这朵野菊随波逐流……
褚大个儿似在向战友们述说他过河的任务,“右派……戏法……画画”一类的字眼,不断被风送进索泓一的耳里。管他呢?索泓一又掐起一朵野菊,边问边想着他自己的心事。
……他对这儿太熟悉了,看芦苇的那年冬天,他就常在这河滩上漫步。当时,河滩上有一间苇笆房,外面抹着一层黄泥,他身下铺着的是厚厚的干芦苇,压在棉被上防寒的也是干芦苇。在向阳的河坡上,前任看守员给他留下一具砌好了的锅灶,他每天在河坡上,用锅蒸煮他那份口粮。银钟河是条永不封冻的河流,他每天看船,看帆,看云,看水,不知为什么,这千篇一律的风景画,他总是看个不够。尤其使他惬意的是,河里有鱼虾可捞。偶尔有船工把船靠到岸边,借他的锅灶煮鱼蒸饭时,总是慷慨地给他留下一些吃的。这里,既有答谢使用他的锅灶之意,也有对这个骨瘦如柴的人怜悯之情。一冬过来,他的浮肿逐渐消退,体重猛增了十二斤。
最初,他把这些仅仅理解为“因祸得福”,仔细想想,却也包涵着郑昆山的苦心安排。一场席卷大地的饥饿,比一切都更有力地改变着人际关系。李翠翠和郑昆山的距离本来很远——尽管他们在一盘炕上睡觉——远得就像天河两岸的织女和牛郎星,但在饥饿面前,他们的心贴近了。表面上看,是郑昆山正在驯服着李翠翠的野性;李翠翠也渗透和影响着郑昆山,使“拿破仑”人性回归;实际上饥饿以其无可估量的蛮力,改变着人的结构组合。在索泓一心里,永远也抹不掉在那片落雪的红薯地上,郑昆山和李翠翠相德以沫的画面。那是悲恸而令人心悸的:女娃。瘦猪。一对土里寻食的苦难夫妻。不要说李翠翠,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郑昆山身上蕴藏着一种可贵的东西,他经历了对他的惧怕之后,竟然觉得他真有些可爱之处呢!
那天,他心里火烧火燎地回到屋子里,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兜里的糖块,抛给他的同伙;接着,他把政委杨绪给他的半包“熊猫”牌香烟,分赠给屋里的所有成员。几块糖,半包烟就使得这间屋子,像是过了年节。
“这些宝贝你从哪儿变出来的?”首先说话的是只剩下半口气的性变态狂。专政的威力没能医治了的奸尸犯,被大自然赐予的饥饿征服了。这个长着一张吹火嘴的多事之徒,最近很少谈到女人。他的浮肿已经到大腿根部,好像上帝有意惩罚那个“爱溜缰的牲口”似的,连那家什也变得虚泡囊肿。他终于发现了世界上有比女人更重要的物质——那就是粮食。没有它一切都会枯萎,因而他首先倒着那半口气,表述对索泓一的谢意。
“是家里人送来的?”第二个成员向索泓一提问。
“…………”
“没看见你家里来人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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