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店,含糊应答店主几句,睡了一宿,起来换上昨日泥衣裤,踩着一地雨水,回家。
忽然间九天了了,了九过后,地气逐渐腾漫上来,日子一天比一天暖了。地里的麦子往上拔起身子,周遭的油菜尽数开花,像一汪黄灿灿的库水,围住麦田这块孤岛。畜牲也焦躁得很,四只秧子猪忽地由两柞长窜到五挥六柞,总倚在食槽前哼哼唧唧。丈夫显得好了些,只因官司未见分晓,一口气憋着,心口还闷。等法院送达开庭传票。何碧秋进城来,旅店费却大涨了。店主因是熟客,又怜她这桩遭遇,只加了她每宿五毛钱。
店主说道:“国家年前颁布了个行政诉讼法,就是民告官的法。本以为是面子帐,不承想动了真格的。说有个乡下妇女抢了风气之先,把市公安局给告了,大名鼎鼎的严局长还得出庭当被告应诉呢。”何碧秋不信道:“她怕是吃多了荤油,把心窍糊住了。这一告,能有个好?”店主说:“这件事,一座城,城郊四乡八
村,上上下下都轰动了,要来争看希奇。说宾馆里住了好几位记者,等作报道呢。”何碧秋道:“看乡下人笑话呀?”店主道:“这你又不懂了。眼下文化还不很发达,国家颁布新法令,下面不免心揣疑团;国家又诚恳想百姓理解,往往先选一两件注目的案子,隆重地办一下。百姓看在眼里心里,揣知了深浅,就领会这个法了。”何碧秋说:“照这话,乡下女人赢定了?”店主道:“若她输了,这个民告官的法也就砸了,今后还有谁碰它?”
何碧秋打一个比方道:“世上一团乱麻。若百姓不对,政府在理,也得违心判政府错吗?”店主说:“当然依理判决。不过,这里头一回,不比寻常。都猜测这个乡下妇女是预选好的典型,她必定站住理,而事情又不很大,判个民赢官输,于政府面子上无大碍,反倒显出它的宽容大度。”何碧秋觉着新鲜,听了一会儿,洗漱了上床。
第二天出了大好太阳,拿眼看到的都是清爽鲜亮。头几天落过春雨,地面将干还湿。空气润润的,又暖暖的,吸在胸里,有些滋补人。满街的人如坐赌桌旁熬过七昼夜困乏极了又放倒身子睡足了七昼夜,方才尽兴醒来,脚下锵锵的,嘴里喊的都是响亮。街上食的摊儿、用的摊儿、伺候人的摊儿,摊主七吆八喝,像杂鸟闹林。整座城市像刚刚洗了透澡,又煎理了头发,面容神采崭新。
何碧秋拿着开庭传票来到法院,见楼下院子里站着一地的人,各人脸上都摆有事情,嘴上乱说。过去听了几句,瞅见店主在另一人群里插嘴岔舌,上前问道:“您来了,店面谁看呢?”店主说:“我昨天讲的那个官司呀,场面千载难逢,顾得上店面?”何碧秋不觉心疑道:“法院一天要开庭审几桩官司呢?”店主说:“多少
不等。有时好几天闲着,有时一天开好几个庭,有时一个庭开好几天。不过今天上午,只开这一个庭。”何碧秋待要开口,店主摇手边走边说:“我托熟人在里面留了空位,待会儿门口堵塞,挤不进去了。”
耳边听见有人在叫,却是上次见过的其中一位法警。法警说:“我们到处找你,却站在这里。”何碧秋道:“说是九点整开庭,还有十多分钟呢。”法警道:“那是指正式开始审理。当事人至少提前十分钟到位。”何碧秋听了,脸上急出来。法警看了道:“你要上厕所吧?二楼楼梯口靠左就是,你也别急,我在下边等着
你。”
解了手,洗干净了,随法警进一扇小门,穿过一间放了桌椅的空房子,打开另一扇门,一望便知是法庭大厅了。扑面一片森森的人的气息压迫而来,何碧秋被它逼住眼光,低头随法警走过一段地板,下了五六级台阶,走几步,到一个半圆形桌柜前,就在跟前的椅子上坐下,法警转去一边了。听有喧哗声按着捺着散布开来,何碧秋慢慢将心静住。见这座法庭犹如一段坡地,主台面上高出一层,自己坐的地方略矮些。人声响动处是旁听席,成一段斜坡形状,近处低,远处高,许多长椅连横放着,坐满了人。过道和大门的人也站满了,猜想不准是院子里的许多人刚刚进来,还是里面的人早就来了,把剩余的人挤在门外。如此乱想,忽听头顶屋上有东西 “吱——”一阵糙响,老大房子陡地静下来,几十几百个人都把气屏住,似要听一根绣花针徐徐落地。
坐主台面正中穿制服的法官咳嗽一声,开口说:“我们今天开庭审理,何碧秋诉市公安局复议决定一案。”说到此处,不说了,改说法庭组成人员。先报自己名字,他便是这个庭的审判长。再报旁边两位没穿制服作陪审的,再报外两边两位穿制服的,又报边上一个穿制服当书记员记录的。下边说到原告,叫了名字,何碧秋起身应答坐下。接着叫被告名字,对面一座桌柜前坐着的几个人中,有一个起身应答。
何碧秋抬起眼来看时,阳光由窗户射得庭内明亮,对面站着的,却是市公安局的严局长。正自疑讶,听审判长说:“现在宣读诉状,因原告当事人识字不多,由法庭代为宣读。”书记员刚读罢开头,何碧秋听了,急口叫道:“不是这么回事!”只这一句,听众席上的嘈杂之声泼撒开来。审判长拍拍案木,顿时静住。审判
长道:“原告当事人何碧秋,你有什么话,不要紧,慢慢说吧。”何碧秋说:“你们弄错了,我告的根本不是市公安局严局长,告的是我们王桥村村长王长柱……” 约略说了。审判长说:“对的,这是一回事。”何碧秋道:“怎么一回事?他在城里,我在乡下水库那边,八竿子也搭不到一块,他跟我丈夫今生今世从没照过
面呢,我凭什么告他?”审判长说了几句,何碧秋焦躁道:“我理不清其中弯曲,我只要打我丈夫的村长王长柱,坐到对面当被告。”听众席上又哄嗡起来,乱了一阵,被告席上严局长要求发言,这乱跟着停了。
严局长说了,审判长听罢,跟身边穿制服和不穿制服的嘀咕
几句,将他的说法采纳了。清了嗓子宣布:“现在暂时休庭。”一齐起身退到台后的门里去。法警也过来为何碧秋引路,听众席上有人问:“上午还开不开庭呀?”穿制服的书记员从门里出来回答:“休庭半小时左右,足够了。”
何碧秋进门见审判长等都在椅上坐着,严局长几个也坐着。让她坐,她坐了。法警为她泡了茶,看别人各自凹腰茶杯里都有茶水。审判长道:“何碧秋同志,我们事先估计不足,工作没做好,向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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