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从前面看去,薛嵩是一位金甲天神。从反面一看就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他光着屁股。假如全身赤裸,这个部位倒是满好看的:既丰满、又紧凑;但单单把它露在外面,就说不上好看,甚至透着点寒碜。这就如一位正面西装革履的现代人,身后却露出肉来,谁看了也不会说顺眼。我们知道,浑身赤裸时,薛嵩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打扮成这个样子以后是个什么人,连红线都不知道。他就这样伏在弩车上,仔细地瞄准,然后搬动了弩机;只听见砰地一声,那支弩箭飞了出去……
正午时分,空气里一声呼啸,薛嵩的弩箭穿进了人群,把三个人穿了起来,像羊肉串一样钉在了一棵大树上。这三个人里就有老妓女,她被两个刺客夹在中间,像一块三明治。那根弩箭从她的胃里穿过去,她当然感到钻心的疼痛。她还知道,这是薛嵩搞的鬼,就朝他家的方向愤怒地挥了一下拳头。但马上她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事情吸引过去了。在她身后那个刺客痛苦地挣扎着,把腰间的蔑条都挣开了,那个东西硬邦邦抵在她的屁股上,总而言之,他就像北京公共汽车上被叫作“老顶”的那种家伙。她极过身去,愤怒地斥责道:往哪儿捅?这儿要加钱的,知道吗?后面那个刺客被射穿了心口下面的太阳神经丛,疼得很厉害,无心答理她。在她前面的那一位被从左背到右前胸斜着贯穿,伤口很长,已经开始临死的抽搐,不听使唤的手臂不停地碰到她身上。老妓女又给了他一巴掌,说道:挤那么紧干嘛,又不是没有地方!那人倒着气,勉强答道: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再后来,老妓女自己也没有了力气,不再争辩什么,就这样死去了,临死时,朝柚木城堡伸出右手的中指,这是个仇恨的手势。这个老妓女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到底薛嵩是有意射她呢,还是无意的。小妓女总觉得他是无意,我总觉得他是有意。当然,薛嵩自己总不承认自己是有意的。
放完了这一箭,薛嵩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倒是红线大叫起来:射错人了!然后,薛嵩在弯上装上一支新弩箭,转动绞车把弩张开时,红线继续呆呆地站着,也不来帮忙,忽然又大叫了一声:射错人了!但薛嵩还是一声不吭地忙着,张好了弩,他又跑回瞄准手的座位上去,继续瞄准,而红线则又一次呐喊道:射错人了!射着自己人了!薛嵩回头一看,发现红线正用反感的眼神看着他,就说:别这么看我!这是打仗,你明白吗?战场上什么事都会发生……说完,他就回过头去继续瞄准了。红线定了定神,回头朝寨心望去,发现那片空场上只剩了一个人──无须我说你就知道,原来那里有一大群人,现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人,就是那个小妓女。说来也不奇怪,那些刺客发现自己在远程火力的威胁之下,自然要躲起来。假如那个小妓女坚信薛嵩不会射她,她也可以不躲起来。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实际上,她也信不过薛嵩,但有一大夥人躲在她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从背后揪伎她的头发,让她躲不开。现在,她面朝着薛嵩家的方向站着,满脸都是无奈。
也许我需要补充说,薛嵩一箭射死了老妓女和两个刺客,使田承嗣和他的手下人大惊失色,觉得他很厉害。他们赶紧躲了起来──当然,可以躲到大树后面、躲到河沟里,但他们觉得躲在小妓女背后比较保险。他们以为,这个女孩和薛嵩的交情非比一般,她和薛嵩太太红线又是手帕交,薛嵩决不会射她,因此,她身后一定是最保险的地方了。但薛嵩离他们很远,所在的方位又是逆光,所以他们一点都看不到薛嵩在干啥;假如看到了,一定会冒出红线一样的疑问:敌人都躲了,只剩一个自己人,你瞄的到底是谁呀?假如他们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更会大为震惊。实际上,薛嵩瞄的就是小妓女,虽然他不想射死她。他把瞄准镜的十字线对在那女孩的双乳正中,心里想着:天赐良机!他们排成了一串……这一箭可以穿透十二个人。这说明他想要射死的决不是小妓女,而想要穿过她,射死她身后的十一个人。当然,我们知道,这个女孩被穿透后之后,很难继续活下去。但这一点薛嵩已经忘记了。他只记得射死了十一个人以后,就可以夺回凤凰寨了。我发现,只要我开个恶毒的玩笑,就可以得到崇高。薛嵩把弩箭瞄准小妓女,就是个恶毒的玩笑;但崇高不崇高,还要读者来评判。他瞄得准而又准,正待扳动弩机,忽然听见砰地一声响,整个弩车猛地歪到一边──原来是红线一刀砍断了弓弦。薛嵩从歪倒的弩车里爬了出来,扶正头上的头盔,朝红线嚷道:怎么搞的?你搞破坏呀你!但红线一言不发,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她的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后连眼眶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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