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五月的夜晚很短,天亮得早。马驹骑着自行车,跑过四十华里路程,踏进河口县城的时候,机关单位才刚刚上早班。
古老的河口县城,现在分成新城和老城两部分了。老城是旧县城的所在,狭窄的街道,低矮的栈铺,高低不平的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新城是近两三年间兴建起来的新街,宽阔的柏油路面,设计新颖的一幢幢楼房。县人民政府已经搬迁到新城区来了。农贸市场沿袭历史习惯,设置在老城里,这里的市声早已喧闹熙攘起来。从山地赶来出卖山货的农民比河川里的农民穿戴更不讲究,头上缠着油渍渍的布帕,沾染着松脂和污垢的黑手,在草帽底下捏码号。穿着讲究的县城居民,一早赶来采买鲜菜鲜果和鲜蛋,到处是买主和卖主争议价格的声音。这儿也有穿着当代中国最时髦的服装的青年男女在人流中溜达。紧绷着屁股的牛仔裤和喇叭裤,与庄稼人的大裆裤混杂在一起;披肩的长发与庄稼人的光头同时并存。马驹推着自行车,在拥拥挤挤的街道上走着,好容易找到饮食公司的原址,人说公司搬到新城里去了。他急匆匆从人窝里挤过去,找到新区大街上。这儿清静多了,在大街正中,竖起一座四层楼房,米黄色的墙壁,这是河口县城最显眼的一幢建筑物了,半空里挂着“河口饭店”四字横匾,大门口挂着“河口县饮食公司”的白底黑字的漆牌。安国叔在这儿肯定无疑了。
一楼是食堂营业厅,二楼是旅馆部,马驹走上三楼,在挂着“经理办公室”木牌的门口停住脚,叩响了木门板,心在胸脯里不安地腾跳起来。他是找安国叔说一句欺哄父亲的谎话,想来真有点别扭。
安国叔手里捏着一支黑色雪茄,指指对面的沙发,让他坐下,说:“你来得这早?”
马驹笑笑,坐下来,接过安国叔递来的殷红的茶水,怎么开口呀?
“我以为你昨天会来的。”安国叔说,“你把证明和介绍信都带来了没?”
“昨天有点事……缠住了。”马驹不好意思说出薛淑贤来到他家的事,“本该昨日来……”他没有回答介绍信的事。
“这几天,好多人围着我嗡嗡。买了一辆汽车,人都瞅见了,都来给我举荐司机。嗨呀,一个桃儿,惹得一山的猴儿都急咧!”安国叔以一种莫可奈何的口吻说, “你一来,往驾驶楼里一坐,省得我给那些人白费唇舌。”
安国叔用他开车是十分真诚的,马驹愈觉不好开口了。这当儿,门被推开,走进一位戴着黄腿近视眼镜的中年人,打量了一会儿马驹,似乎有话不好直说,隐隐晦晦地说:“冯经理,木材公司耍麻缠了。业务科长的小舅子从部队刚回来,是个司机。咱要是不答应,原先给咱的那几方松圆木,就没门儿咧……”
“先不管他。”安国叔手一挥,“离了他娃子,我照样睡松板棺材。不要了,他的松圆木不要了!”
马驹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安国叔生气,看着那位戴眼镜的干部走出门去,心里感到窘迫和压抑。
“看看,马驹,又是一位竞争者。”安国叔毫不掩饰地说,“木材公司答应给我五方松圆木,我们这儿有几个同志想给老人做棺材,我也想弄两副,我和你婶都老了。这个业务科长想叫他小勇子来开车,卡我的脖子……”
马驹其实早已揣摸出这种关系,安国叔一说便朗然明白了。
“安国叔,那就让木材公司那个业务科长的小舅子来开车吧。”马驹借机撒手, “免得起磨擦。”
“你不管。你只管开你的车。”安国叔又一挥手,“业务科长那娃子算哪一路的‘报马’?撇开他,我照样弄来松圆木,还要从木材公司买。他能卡住我,算日了鬼咧!”
“安国叔,我今日来……”马驹为难地说,“就是想给你回话……我不能来开车了。”
“你说啥?”安国叔停住踱着的脚步,一愣,瞪着眼。他显然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答复。
“我手里拴着队里好多事,甩不开。”马驹诚恳地解释说,“你的好心好意,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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