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剪刀是一只鸟,蓄谋已久地盘踞在梳妆台上,仿佛栖息在木兰树顶。它设计了自己的动作和姿势,然后飞入我的脑中,借我的手完成了它的预想。
雨天终于过去,它是以铅灰的云间忽然裂开一道缝隙,雪亮的阳光像匕首一般猛然斜刺下来而宣告结束的。
星期日的清晨,我不用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天晴了。
我懒在床上,不想起来。趁母亲一时还顾不上管我,我干脆就任凭自己在脑中交谈起来。
父亲一边吃早饭,一边读着报纸。他阅读的速度一定很快,我是从他的食之无味的快速咀嚼的嘴唇蠕动中,判断出这一点的。父亲强烈、专注的事业心和他性情的急躁,总是使他很难平平静静、悠闲从容地过日子。他的思维总是闪电般迅速,常人一般跟不上他,他嘴里说这句话时,他的脑子已经提前进入下一句话,或跳跃到另外一个话题里,以至于他无法把嘴里正在说的话表达清楚,这常常使他感到恼火。他从来等不及排队买东西或办什么事,如果非需要排队不可,他宁可不买那东西不办那件事。
从父亲急躁而激动的表情中,我知道父亲又要出去开会。
这时正是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巨大转折的年头,从父亲对母亲的寥寥数语中,我模模糊糊感觉到他的处境终于也因此有了好的转折。但是,外边的那些大人们的事情我还不太懂,也不关心。外界与我无关。我关心的只是外边的大的转机并没有给我家里的气氛带来多少转机。这使我依然不愉快。
母亲这时在房间里擦擦这、弄弄那,转来转去做着手里的事情。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从下向上也斜着目光,看到家里的窗子敞开着,远处天际遥远的铁锈红色似乎散发着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那是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P城庞大而沉重的呼吸。那气息在房间里弥漫,填充着我的肺腑,它像灰色而肮脏的时间一样,永远紧贴着善良的人们的手臂默默地溜走、滑过。
父亲正夹起皮包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拗拗只会睡懒觉,连话也不会说。将来只配找一份哑巴的工作。”
母亲说,“她还没完全长大呢。”
父亲说,“还要多大才算长大?你这么宠她,还教她和我作对,有什么好处?”
“你自己和拗拗弄不好,怎么是我教的?你和所有的人都搞不好关系,连狗都和你作对。”母亲把话还击回去。
父亲用力摔了一下房门,离开了家。
我感到高兴,今天又可以单独与母亲在家里了,不用去上学,也不用听父亲发脾气。我躺在床上,似乎看到了院子外边那辆黑色的小汽车,它稳稳地卧在木门外,等待着父亲的脚步声。然后,它自动地打开一扇车门。仿佛是一只残缺了一侧翅膀的巨鹰,忽扇着一个翅膀,等待我父亲钻进它的身体后,从早晨八点钟的阳光里启程。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眨眼的工夫,那辆小汽车就变成了一辆气喘吁吁的警车,我父亲一晃,就成了一个身穿褐色囚衣的囚犯,他的手脚都被镣铐紧紧束缚着,他正在用他的犟脾气拼命挣脱,可是他依然被那辆警车拉走了。拉到一个永远也不能回家的地方去了……
我一个惊醒,从似睡非睡的糊涂梦中清楚过来。这时,父亲已经人影不见,离开家去开会了。
我继续自己脑中的无声的影片,这个习惯使我可以避开喧嚣的人群、甚至避开我的母亲而不感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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