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努力着为端方做媒的大辫子带来了好消息,却不是时候。女方的母亲也是,别的倒不急,一定要先把端方拉过来,“相”一下。沈翠珍有些为难。眼下的端方鼻青脸肿的,脸上的伤还淤在那儿,怎么见面呢。沈翠珍说,端方现在的模样“绝对不是他真实的水平”。大辫子不说话,想了想,说:“起码要看一眼相片吧。”这可把沈翠珍难住了,端方哪里有相片?他这样的家境,哪里拍得起。好在沈翠珍是一个活络的女人,有主意了,立即把端方的高中毕业合影翻了出来,用指甲在端方的下巴那儿划了一道很深的痕。大辫子接过毕业照
,虽说一眼就找到了端方,毕竟是合影,小模小样的,脸上的七孔也不清晰,看不出什么来。大辫子接过端方的高中毕业照,笑了,说:“翠珍哪,你真是有主意,做女人真是屈了你这块料了。”
但是女方就是死心眼,在“先看人”这个问题上不肯通融。大辫子把端方的毕业纪念照退回到翠珍的手上,重复了女方的意思。翠珍自言自语说:“怎么会有这样不通物理的人家?”心里头已经冷了一大半。大辫子看着翠珍的脸色,心里说,你沈翠珍光生了三个儿子,到底没有亲生的闺女,哪里能懂得丈母娘找女婿的谨慎。翠珍不放心地说:“大辫子,你没有说端方挨打的事吧?”大辫子说:“那件事多晦气,提它做什么?没提。一个字都没提。”翠珍想,大辫子到底是大辫子,说话办事就是牢靠,是个妥当人。大辫子说:“见还是不见?我要回话呢。”翠珍没有说话,回房间去抓了十个鸡蛋,塞到了大辫子的手上,笑着说:“大辫子,下次还要麻烦你。”大辫子客气了一回,听出意思来了,这件事拉倒了,就撂在这儿了。翠珍这个人她大辫子是知道的,别看她嫁过两次男人,回头草她还不吃。是一头母犟驴子呢。
端方现在的模样的确不是他“真实的水平”,一身一脸的伤,难免要往合作医疗那边跑。跑多了,换药反而是其次,倒成了喝汽水了,顺便再和兴隆聊聊。兴隆好歹当过兵,见过大世面,谈吐里头总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概括起来说,就是一门心思建议端方去当兵。总是呆在王家庄,“不是把自己呆成一棵树,就是把自己呆成一头猪。”兴隆这般说。还有一句话也是兴隆一直挂在嘴上的:“好歹弄一把冲锋枪玩玩,弄好了还能弄一把手枪玩玩。”这句话端方爱听,主要是好玩。兴隆偏偏不说“提干”,就是要说“弄一把手枪玩玩”。一来二去,端方的心思慢慢地被他说动了。是啊,弄一把手枪玩玩,挺好的。
没想到吴蔓玲在这个下午走到合作医疗来了。吴蔓玲和混世魔王一样,也是南京来的知青,可现在人家已经是王家庄的支部书记了。要是细说起来的话,端方和吴蔓玲并不怎么熟,几乎没有单独地说过什么话。为什么呢?因为这两年端方一直在中堡镇,又不怎么回家,打交道的机会自然就少了。两年前呢,两年前端方的个头还没有蹿上来,看上去就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少年,又瘦又小,吴支书哪里能注意到他。所以,虽说都是王家庄的人,两个人其实很生分。吴蔓玲是挺着她的手指头进来的,她的手指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正在流血。吴蔓玲的脸上一直在微笑,看起来这一点点小伤对她这个铁姑娘来说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家常便饭了。吴蔓玲跨过了门槛。引起端方注意的却不是她手上的血,而是吴蔓玲的脚,准确地说,是吴蔓玲的脚丫。她赤着脚,脚背上沾了一层泥巴,一小半已经干了,裤管一直卷到膝盖的上方。端方注意到,吴蔓玲乌黑的脚趾全部张开了,那是打赤脚的庄稼人才会有的状况。吴蔓玲的脚丫给了端方无比深刻的印象。端方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吴支书。”
吴蔓玲瞥了一眼端方,笑起来,说:“是端方吧?——个端方伙,学的哪块的,不喊吴大姐,还无支书有支书的呢。”
端方吓了一大跳。倒不是吴蔓玲一口喊出了他的名字,而是她的口音,她说话的口气。吴蔓玲一点南京腔都没有了,一嘴王家庄的话,十分地地道,简直就是王家庄土生土长的一个村姑。吴蔓玲看了一眼端方脸上的伤,说:“佩全这个狗东西,下手那么重。好长时间不说他了。”端方连忙说:“都过去了。”吴蔓玲笑眯眯地,轻声说:“不学好。有力气不下田干活,打架!什么时候给你们办个学习班,好好给你们紧一紧发条,收收你们的贱骨头。”端方知道吴支书这是在批评了,但是,口气是亲的,带有家长里短的热情,是软绵绵的一巴掌,心里头反而很受用。没想到吴蔓玲这么平易近人,一说话就春风扑面,能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就这么说着话,吴蔓玲已经亲自给伤口消过毒,洒上消炎药,蒙上纱布,自己给自己包裹好了。一点也没有麻烦兴隆。一切都妥当了,端方以为吴蔓玲会坐下来,慢慢说两句闲话的。却没有。吴蔓玲没那个闲功夫。风风火火地进来的,风风火火地又走了。端方望着吴蔓玲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了,吴蔓玲其实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可人家说话办事已经像一个长者了,可以说很威严,也可以说很慈祥,不仅不讨厌,反而更轻松、更活泼、更有趣。端方以前一直以为吴蔓玲是一个傲慢的人,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一口地道的乡下口音已经充分说明这个问题了。但是,有一个问题倒把端方迷惑住了,吴蔓玲好听的南京话哪里去了呢?还有,她好看的模样又是到哪里去了呢?
看见吴蔓玲走远了,兴隆拿出汽水,自己一瓶,端方一瓶。兴隆喝了两口,脸上挂上了意味深长的微笑,突然说:“端方,你可要对人家好一点。”
这句话有点没头没脑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端方问:“对谁好一点?”
兴隆的嘴巴往外努了努,显然是指吴蔓玲了。
端方不明就里,问:“为什么?”
兴隆说:“你还想不想当兵去?”
端方说:“想啊。”
兴隆说:“还是啊。人家不松口,你当什么兵?傻小子你记住了,你的命就在她的嘴里,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句话,也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口痰。”
为了更加直观地解释这一点,兴隆咔了一口,吐向了门外。兴隆的痰没能飞远,在门槛的内口掉下来了,趴在地上,像一摊鸡屎。吴蔓玲是一九七四年的三八妇女节当上王家庄的大队支部书记的。说起来也真是,王家庄在二月二十一号那一天出了一件事,原来的支部书记在二月二十一号被人堵在了床上。吴蔓玲三月八号就续上去了,一切都水到渠成。原先的支部书记叫王连方,一个男将,面相蛮厚道的一个人。然而,老话是怎么说的?男人的面相有两张,一张挂在脸上,一张躲在裤裆。一般来说,可以相信的并不在脸上,反而躲在裤裆。就说王连方吧,王连方的那张脸特别地老实,很本分,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憨。谁也想不到他是个“憨脸刁”,裤裆里的小二子可刁滑了。王连方在女人的面前有一手,从不使蛮,不玩霸王硬上弓的那一套,相反,可怜巴巴的。他要是喜欢上哪个新媳妇了,往往会特别地客气,方方面面都照顾。逮准了机会,笑眯眯地对人家说:“帮帮忙,帮帮忙哎。”所谓“帮帮忙”,说白了,其实就是叫妇女们脱裤子。“帮帮忙”是王连方的一个口头禅,十分地文雅、十分地隐蔽、听上去像从事正经八百的工作。事实上,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妇女们就是“工作”,赤条条的,颤抖抖的,放在被窝里面,让王连方去“忙”。王连方究竟让多少妇女们“帮”过“忙”,谁也不知道。有一首顺口溜在私下里是这样流传的:王连方,实在忙,
到处都是丈母娘。
丈母娘,也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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