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

作者:贾平凹

埋葬了满盆三天,州河里起了大风。每年的夏季,州河里都要起风,河堤内的芦苇和蒲草就扬花絮,花絮就在空中像龙一样挥舞,起起落落,忽聚忽散。那时候,中山腰的窑场要烧夏天最后一次窑,而旱地里的包谷差不多齐腰高,需要施第一遍肥了,水田里的稻子也正是到了挑料虫的节口。但是,这一年的风却起身得早,几乎是提前了二十多天。

头天夜里,天热得根本睡不着,狗尿苔脱了精光睡在院子里的席上,一双脚还蹬在捶布石上,捶布石也是烫的,而且有蚊子,就爬起来又到打麦场上去睡了。婆在屋里的炕上剪纸花儿,剪了六张,张张都是满盆出殡的事,剪着剪着,最后却剪出个老鼠偷油,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似乎这手把握不了剪刀,是剪刀在指挥了手,这当儿听到院门咯吱了一下,说:你往哪儿去?院子里没有回应。她猜想狗尿苔又出去睡打麦场了?天擦黑狗尿苔就说他要到打麦场上去睡,她不让他去,才发过一次病还乱跑啥呀,强迫着让他睡在院里的。婆又说:院里还睡不住你呀?嫌蚊子咬了在煨些烟。院子里还是没回应。婆隔着窗格往外看,草席还在,草席上是睡着个狗尿苔。婆就又剪她的纸花儿,心里倒慌慌起来,走出来看,狗尿苔没了人,草席上是汗水塌湿的一个人形。低声骂了一句,抬头看夜空灰嘟嘟的,中山顶上,再偏西一点,有一颗并不明亮的星子。

狗尿苔在巷里就遇着了三婶,三婶的孙子满身生了痱子,一直在哭,三婶就光了上身背孩子在外边转,说:再哭,来狼呀!孩子不哭了,身子老往下坠,累得她倒是一身的水,又说:你用手把婆脖子搂紧,我捉着你两个脚,狼来了把你抓不去!孩子一手搂了婆脖子,一手却把奶袋从肩上拉了过来噙了。老顺和来回也走过来,身后跟着他们的狗,狗伸着舌头呼哧地喘。三婶说:没去打麦场上睡?老顺说:去泉里洗了洗,不洗痱子不褪么,这狗日的咋这热么!他说着盯起三婶的光膀子,三婶不回避,说:恨不得剥了这张皮哩!来回就逗孩子,说:你婆这奶里还有啥水哩你吃?老顺说:三嫂子这奶可没少喂过村里的孩子。狗尿苔就说:我也吃过!来回这才看见阴影地里的狗尿苔,说:你这碎(骨泉)也热得睡不下?狗尿苔说:是不是喝了太岁汤,人就热得放不下了?老顺说:热两天两夜呀?!狗尿苔挨了呛,也不厮跟了他们,拐进另一条巷子朝打麦场上去。

那条巷子中间是葫芦家,院门口又是坐了一堆人,听得见葫芦的媳妇嘎嘎嘎笑,她笑起来似乎有些傻。入伏后,葫芦妈热得睡不下,每晚都要在院门外的石头上坐着乘凉,身子彻底凉下来了才去睡,葫芦的媳妇也就一直要陪着说笑,还要在一盆凉水里放上糖精端出来,招呼着这个喝,那个喝,让更多的人一起来陪。今夜里,连善人都在那里哩。狗尿苔就听见那些人在议论着天,议论着地里的庄稼,又议论起了谁参加了联指,谁又会不会也参加联指,不管谁都参加了谁又是坚决不会参加。便有了人说:善人善人,你咋没参加?善人说:我等着你参加哩。那人说:人家肯要我参加呀?!我笨么。善人说:我也笨么。立即三四个在说:你还笨呀?葫芦媳妇说:他是笨!他文化多吧,可他有霸槽混得好还是有水皮混得好?除了捏骨和说病,村里啥事显露过他?看你补的这衣服,针脚就这大的,我让你拿来我给缝补,你也不肯,总不能让我上门去要着缝补吧?一天三顿就只会做菜糊糊,你也不学着擀擀面条?住在那山神庙里,连个像样的门都没有,冬天里也用柴排子挡门呀?村里的事就不见你吆三喝四嘛!善人就笑了,说:小孩玩捉迷藏哩,你见过哪个大人玩这个?年轻人要聪明,上岁数了就得笨点,人笨笨着好。我给好些人说了,葫芦媳妇是笨人,要学着她笨哩。葫芦媳妇说:我才不笨哩,我让你们喝糖精水,就是让你们陪我妈说话哩!得意地嘎嘎笑。她这一笑,大家就哄哄地笑,善人说:这就是了,笨人才说这样的话。狗尿苔就往跟前走,他也想喝喝糖精水,却听见葫芦妈打了个哈欠,葫芦媳妇说:妈,你困啦?葫芦妈说:困啦,你们凉着,我睡去。葫芦媳妇说:你睡呀,我们还凉啥的,都睡,都散了睡!善人说:好,散了睡,瞧这做媳妇的,古炉村咋不多有几个!大家就散了。

狗尿苔遗憾没有在葫芦家院门口得到热闹,独自走到三岔巷的槐树下,从那里往东,走过那条窄巷就是打麦场了,往西走过那个巷子就能去支书家,而西边巷里有人在和一家院门里的人说话。院门里的说:不在屋里和老婆睡,跑啥哩?院门外的说:热死啦还干那事?暮乱得很,没地方待么。院门里的说:有地方呀,你跟满盆睡去,他那儿不热。院门外的就呸呸呸,唾唾沫。狗尿苔猛地打了个冷战,往东边巷看去,窄巷的院墙都很高,巷口白花花一片月光,巷里却黑咕隆咚,头上似乎有了雨点,仰了脸,雨点就水沫一样又落在脸上。那不是雨,是树上的蚊虫在撒尿,他抹了抹脸,便瞧见了那最低的枝条上一排儿吊着的都是蝙蝠。狗尿苔要叫没有叫出声,迟疑了一会,打消了再去打麦场的念头,拔脚就往自家院跑去,那碎而急的脚步声从巷道口的这面墙撞到那面墙上,又从那面墙上撞回到这面墙上,回声很大,各家院子里睡的人就有被惊着了,说:这是谁家的孩子,野猫子啊!翻个身,再睡去。

这一夜的沤热,天并没有下雨,到天亮,睡在院子里的狗尿苔鼻子呛,一阵呼吸不匀就醒了,醒来一把麦草卷在头上,院墙上那张苫墙头的破塑料布盖在身上,原来是起了风。到了半早上,这风就把盆子粗的树都摇动,枝条像一堆绿云在空中推过来又移过去。院墙外的山墙边是一棵臭椿树,一股枝条斜着从屋檐下伸过来,那树股子在风里就不断地磨着屋檐,拉锯一样响,三页瓦便掉下来。

风是提前了二十天从屹岬岭下豁口的河道里出来的,顺着河滩刮沙,芦苇和蒲草的花絮先还是涌了云雾,变幻着各种兽的形状,后来就被沙尘遮了,州河里起了浪波,一褶一褶地像老母猪的肚子,昂嗤鱼再也不自呼自己名字,呼了谁也听不见。沙尘开始在盆地里撒欢,竟然旋转了,站在古炉村的塄畔上,能看见那是一个在空里的笸篮,是各种沙子、土、草、麦秸、树叶子、芦苇秆积起来的笸篮。村里人都惊叫着看那笸篮,笸篮倏乎就散了,沙土草叶如鸟群一样斜着冲过来,罩住了村子,所有人都灰头土脑,又连声咳嗽,跑进屋去砰砰啪啪地掩门关窗。

这样的风,古炉村人叫做妖风。妖风整整刮了一天。

妖风把打麦场上那三个麦草集子吹散,扑沓成一摊。麦草集子一散,就该是磨子敲钟招呼人重新要垒的,而钟一直没响。长宽家院墙根的蔷薇架也坍了,他用绳子把枝蔓拢在一起,再将绳子两头系上石头搭在墙头,纳闷了:怎不见出工?

磨子挑着一担粪,扁担头上又挂着一捆竹棍儿从院墙外走过,长宽说:队长,队长,今日给哪块地上粪?磨子说:西红柿地里上粪,蔓子都倒了,得插些竹棍儿扶着。长宽说:生产队哪有西红柿?磨子说:自留地里有么。长宽才知道磨子是去他家的自留地,说:队里不出工?磨子说:出他妈的×哩!吓得长宽再没做声。

是社员就得出工呀,就得靠挣工分吃饭呀,一群人立在巷中不知道该做什么活。有人说磨子已经撂挑子了,没头蜂就一窝没头蜂吧,旱地的包谷都七倒八歪,需要施肥壅土,水田有了料虫也得挑呀,就自发分了两拨,妇女们去挑料虫,男劳力拿了锄去后坡十八亩塬地上。如此干了三天,能来的都来了,不来的仍不来,不来的都在霸槽那儿忙革命。但到晚上,马勺在公房里记工分,谁都拿个工分册来要记,马勺也都记了。天布在公房的院子里摔门踢凳子,骂:日他妈,咱就只能促生产,咱就不能抓革命,革命是他爷给孙子留的家产啦?!灶火跟着嚷:毬,庄稼荒了就荒了,荒的又不是一个人的!第二天,去地里干活的人就少。第三天第四天,干活的人越来越少。

黄生生在这个中午又出现在了古炉村。他才在村口,就给了霸槽一个挎包,挎包鼓囊囊的。正好狗尿苔跟着一伙妇女去挑料虫,霸槽便让狗尿苔来背了挎包。黄生生说:鞍前马后咋还是这狗崽子?霸槽说:他腿儿勤。黄生生说:要注意重新培养人么,别落他人把柄。狗尿苔说:挎包里有馍我偷吃呀?!霸槽说:多嘴!要跟我就乖乖的。打开挎包,里边是毛主席像章,呀呀,鸡蛋大的,毛主席就在里边,穿着军装,戴了军帽,红堂堂的大脸笑哩。狗尿苔说:给我一枚!黄生生说:这是发给造反派的,你要啥?狗尿苔说:我也造反么!黄生生说:你造谁的反?去!去!狗尿苔原本要生气,让他背挎包他也懒得背了,就是给他毛主席像章他也不肯要了,可狗尿苔知道霸槽有些时候还需要他,就偏给黄生生个难看,就是不走,还坚持着要毛主席像章。霸槽自己把挎包背了,却说:你想要,可以给你,但你得去莲菜池里捞鱼去,黄同志口寡了。

狗尿苔就拿了竹笼子到莲菜池去捞鱼,捞来捞去捞不着,又到池边的石堰窟窿去摸,那里常有鲶鱼,摸了一阵,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拉出来一看,是一条菜花蛇。心想:吃鱼哩,吃你妈的×哩!故意把蛇提到霸槽家,说:捞不到鱼,只有蛇!没想黄生生一下子喜笑颜开,竟然说蛇肉比鱼肉好,当下就剁了蛇头,剥葱似的剥了蛇皮,然后盘在锅里的米上,要做蛇肉米饭。狗尿苔惊得目瞪口呆,连霸槽也嚷嚷这怎么吃,米饭吃不成了,连锅都是腥臭味呀!黄生生却说:这你得吃。霸槽说:我从来没吃过。黄生生说:文化大革命也是从来没经过呀!要敢吃,吃了你就知道好吃了。又对狗尿苔说:你也要吃。狗尿苔说:我不吃。黄生生说:那就不给你毛主席像章。

吃就吃吧,狗尿苔便留下来,他是在黄生生和霸槽做饭的时候,到了院子西边去看那几堵残墙。霸槽家的老宅院子以前是四合院,后来东西厦子房都坍了,拆下来的木头多半拿去在公路边盖了小木屋,剩下的在院东搭了一个柴棚,西边一直没有再管,仍是残墙断壁。狗尿苔在那里发现墙根竟还长着十几棵狗尿苔,这些狗尿苔差不多一个样子,都是两指来高,白胖胖的,似乎嫩得一碰能流水儿,但用手去摸,却像橡皮做的,又柔又顽。狗尿苔蹴在那里,想着村人为什么要给他起这种东西的名呢,在他们眼里他就是这样的吗?他有些伤心。

上房里,米饭还在做着,黄生生坐在门槛上掏出了许多传单让霸槽看,他们在说着北京呀,中央呀,文革小组的话,狗尿苔不理会这些,但他理会是霸槽在问为什么毛主席身边的那些人怎么一个一个都是走资派?黄生生说这些人长期以来反对毛主席,企图架空毛主席,要夺毛主席的权,所以毛主席发动了文化大革命。霸槽哦了一声,说:毛主席要收拾反对他的人还不容易?黄生生说:群众力量大么。霸槽说:你胡猜的吧?黄生生说:我在县上听北京来的造反派说的,我想也是这样吧。霸槽说:要靠群众,发动北京群众就够了,还用得着全国人都运动?黄生生说:你不爱运动?霸槽说:谁不爱运动?!没有人不习惯了运动。黄生生说:这就是机遇,明白不?霸槽说:春上天一暖和,地里的啥草都起根发苗了。黄生生说:你是啥草?霸槽说:我是树,我要长树哩。狗尿苔看了他们一眼,心想面前的这些狗尿苔呀永远都是那么小的,就叹了一口气,寻着几根竹棍,把那断墙的进口挡了起来。霸槽问:你在那里干啥哩?狗尿苔说:那里边长有狗尿苔。霸槽说:你寻到你了?狗尿苔说:我用竹棍儿挡了,不让谁进去采了。霸槽说:谁去采呀,不中看又不中吃。狗尿苔说:那说不定会长个树哩!霸槽就笑起来,说:长吧长吧,能长二指高的树!

蛇肉米饭熟了,蛇并没有化,米饭却完全变成了黄色,黄生生和霸槽吃起来,狗尿苔到底没有敢吃,他也就没有得到那鸡蛋大的毛主席的像章。

在这个晚上,黄生生又离开了,古炉村的大字报栏里有了新的内容,而且巷道的墙上刷上了打倒刘少奇、邓小平的标语。此后的日子里,霸槽更加意气风发,而且他的精力充沛,几乎就不多睡觉,常常是忙过几天几夜,觉得累了,他说我睡一会儿,趴在那里,或者寻个地方一蜷,别人还以为他没有趴好蜷好,鼾声已经响了。但这种睡眠也就一顿饭工夫,他又精神焕发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不时地有奇思异想,比如他让秃子金砍了柳条儿重新把大字报栏的上沿编出波浪状的造型,又从中山上采了野花组成花环,后又在花环上插上荷花,从莲菜池里摘来的荷花多,以至于栏两边都插着荷花。他制定了古炉村联指的宗旨和纲领,加入的条件和规定,一一书写在纸上,贴在墙上,甚至订了一个厚厚的本子,本子的封面封底用桐木板做的,上边又糊上了布,题写了古炉村革命造反大事记,每天要水皮来记,记好了再念给他听。水皮老爱用形容词,他嫌文绉绉,把那些传单让水皮学,学里边的句式,说:写得要有劲,知道不,这份大事记将会保留下去,就是十年百年以后再读,也使人要热血沸腾!于是,水皮每天记下村里发生的事情后,一有空就往公路上跑,那间小木屋住得更多的不是霸槽而是水皮了,他在收集着公路上往来的串联人的传单,那些革命的造反的语言就因此流行在古炉村,连牛铃和狗尿苔也闭了眼能背诵: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可忍孰不可忍。

霸槽先是满意着古炉村联指的名称,后又要起更新鲜更响亮的名字,因为公路上常有串联的人打着红铁拳,金箍棒,刺刀见红一类造反兵团名称的旗子,他为起不到一个好的名字苦思冥想。有一天,他们再一次砸掉了窑神庙大门上那幅雕着青龙的石刻联,秃子金就提到天布家的照壁上砖雕的一组图画,是什么内容看不懂,但都是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类,而天布是用泥搪了一遍,搪过了是企图要隐藏起来吗?秃子金的话使人联想到他这是要报复天布,可天布家的照壁确实是被泥搪了,应该去砸掉。去砸照壁时,照壁上的牵牛花蔓全开着花,新生的花蔓这么快又把照壁全罩了,花红得像火一样,天布和他老婆已经不能再强辩什么,只说照壁上的砖雕是四旧,但照壁不是四旧,照壁上的花蔓不是四旧,他们就把花蔓拉下来,把照壁上的泥皮扒开,让来人只砸砖雕。去的人拿了一把镢头,一把铁锤,更多的人都拿的是木榔头。这榔头是寻一个树疙瘩锯成一截,凿孔了安上一个丈把长的木杆,那木杆千刀万刀地削直,用瓷片刮光,又要抹上桐籽油反复擦拭,变成油光漆亮。古炉村人家家都有木榔头,每年冬季犁过地后,要用木榔头砸地里的士疙瘩,或者生产队积肥,沤一冬天,春上把粪堆扒开,也需要木榔头敲打粪块。砸天布家照壁上的砖雕最后是用镢头和铁锤砸的,木榔头并没派上用场,但去了那么多人,每人扛着一个木榔头,霸槽就在那时灵思一动,便将古炉村联指改名为古炉村红色榔头战斗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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