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布给开合交代买三十块硫磺肥皂,狗尿苔却鼓动开合买了五十块,这样,红大刀拿去了三十块,狗尿苔把消息告诉了榔头队,榔头队拿去了二十块。人人就都在家里洗起来。
自从霸槽那次和杏开吵了架,就再没来过,杏开不相信霸槽不会再来,给他做了一双鞋,还想着去洛镇买些绒线,能再织一件毛衣。但就在这天夜里有了一场风雨,风雨使天一下子凉了。早晨起来,院子里的树叶在地上落了一层,光秃秃的枝柯似乎也变得僵硬,在空中相互磨磕着,发出嘎喇喇的声响。她觉得身上不舒服,咋样都不舒服,加了一件衣裳,去了狗尿苔家。杏开心里明白,婆对她有看法,但她只要去寻婆,也只能去寻婆,婆还是真心照顾她,比如,教给她了怎样喝红糖水止住肚子下坠,怎样观察早晨起来的第一泡尿的颜色,怎样每天用一顿饭的时间在炕上趴了,屁股撅起,来矫正胎位。但是,她去请婆,婆的中耳炎又犯了,婆是捂着耳朵跟了过来。
红大刀烧起窑后,一些杂姓的人人了伙,连守灯也在窑上,婆就动了念头,试探着灶火的口气,能不能让她加个份子。灶火说不管谁加份子都行,但都得是红大刀的成员,最起码是拥护红大刀的,婆就不再说了。生产队已经没了活要干,面鱼儿多少次给磨子诉苦,说牛圈棚里没了垫圈土,磨子说你叫些人去担土么,担了土可以记工分。面鱼儿能叫了谁去担土呢,也只有长宽,六升的老婆,开合,还有婆。婆是担了三天的土,发觉听力减弱了许多,面鱼儿要给她掏掏耳朵,就让面鱼儿掏,掏得非常疼,但面鱼儿是好心,婆不愿意让人笑话,就强忍了痛苦,只说掏过了耳朵就好使了,没想当晚就又发炎,往出流着脓一样的黄水。杏开放大了声音给婆说着她几个晚上了总是睡不着觉,这是孕期正常的事吗,还是不正常?婆的声音更大,说:哦,你心里没啥事么?杏开说:啥事?没事么。婆说:没事就好。晚上热些浆水喝了,洗洗脚,早早就睡,睡下了把身子放平静静地不要动。杏开说:我是不敢动,但就是睡不着。婆说:哦,那咋办呀?你能懂得动物们的话吗?杏开说:人咋能懂得动物的话?婆眯着眼睛遗憾地看着杏开。杏开也看着婆,从婆的眉里眼里能看出婆年轻时的俊样。婆说:哦,那你闭上眼了,就想着咱村里那些动物,比如能晓得人意思的狗,老实巴交的牛,馋嘴的猫,老不吭声的猪,还有河里的鱼,田里的蛤蟆,芦苇园的老鹳,蚂蚱呀,蜂呀,蚂蚁。哦,就说蚂蚁吧,要想着一队蚂蚁从院墙根爬了出来,就那么长的队,一个个黑明黑明的,大脑袋,细腰,却恁欢实……。杏开咯咯咯笑了起来。婆说:你笑了?杏开说:婆你真逗。婆说:这没啥逗的,你想着这些动物,这些动物就全朝你来了,你就是它们的主人,它们争着抢着希望你能和它们说话,能到你梦里。杏开说:婆是不是这样教狗尿苔的?婆说:这是真的呀,我也睡不着觉过,曾经半个月睡不着呀,差一点没上吊哩,可我不能死呀,娃这么小,我咋能死,我就是想着那些动物治好的。你如果做不到,你就还想着那一群蚁吧,那么多的蚂蚁,你就数,数着数着你就睡着了。
婆还在说着蚂蚁,院子里当地落下一颗石.子,婆没有听见,杏开听到了,疑惑是霸槽来了,而婆在这里,碰上了多不好意思,就站起来往院门口走。到了院门口,一边从门缝往外看一边低声说:你还知道来啊?!婆在哩。没想门外站着的是狗尿苔。狗尿苔拿着弹弓,说:我估摸婆在这儿,还真在这儿!杏开脸色涨红,生气了,说:你往我院里扔石子?!狗尿苔说:我拿弹弓打天上云哩,石子落到你院里。杏开说:婆在我这儿,婆不回去!用背挡了门缝。狗尿苔就大声喊婆,杏开只好开了门,婆说:平日野得没个影儿,我来说两句话,你就撵来了!狍尿苔说:得称去咱家问你话,说他也去担土行不行?婆说:我咋知道行不行,他问磨子么。狗尿苔说:他是榔头队的,咋问磨子?婆说:那他问霸槽么。狗尿苔说:霸槽秃子金他们浑身快痒疯了,他寻着招骂呀?杏开说:痒疯了,咋痒疯了?!狗尿苔说:你给我装糊涂吧!但杏开真的不知道,拉着狗尿苔说清楚。狗尿苔就说了霸槽从洛镇带回来了疥,疥使村里多半人都染上了,痒得脾气都爆得很,现在买回了硫磺肥皂洗着的。杏开哦了一声,瓷在那里,直到狗尿苔把婆都拉走了,她还没回过神来。
杏开从院子里捡起了那个小石子,看着笑了笑,扔到了院墙角的破筐子里,筐子里已经有了几十颗小石子,但觉得不对,又过去捡出那颗小石子扔出了院墙。突然作想,霸槽上一次来,正是从洛镇回来。两人商量着孩子的事,他主张把孩子打掉,她不同意,以前已经打掉了一个,听人说再打掉一个,以后想再要孩子就难坐住胎了,他说不打那就生吧,可是,她说,怎么个生,不结婚就生下来怎么挡村人的口,在哪儿生,生下怎么养,那是逮个猫养个狗吗?他竟然就燥了,给她吵,给她吼,末了摔门而走。现在看来,是他染了病,痒得难受,坏了脾气吗?杏开觉得自己不对了,委屈霸槽了,就决定去看看,便烧水洗头,又换了一件碎花夹袄。
杏开是直接去了窑神庙,院门关着,拍了几下,里边没回声,从门缝朝里一看,一伙人脱得光溜溜的在洗身子,听见拍门,都惊慌四散,跟后拿台阶上笤帚挡了裆,说:谁个?杏开说:是我。跟后说:霸槽回老宅屋了!杏开就到老宅屋去,院门掩着,上房门却关着,霸槽是在屋里正洗哩。霸槽是头儿,拿了三块肥皂,用水淋了身子,就把肥皂从脖子往下一遍一遍涂,涂了厚厚一层。听见杏开叫他,门没开,开了窗子,说:你不要进来,我得疥疮传染哩。杏开问起咋回事,才知道疥疮的厉害,就说:你得了病,你也给我说说呀!霸槽说:谁知道这是疥呀,谁又知道染上能把人折腾疯!有硫磺肥皂了,过几天就好了。杏开说:那得几天?霸槽说:别人用肥皂水洗,我是浑身上下涂一层,在屋里呆五六天,可能就好了,你把嘴给我。霸槽头伸出来,皱着嘴。杏开说:都不让我进去,还敢亲嘴?霸槽说:嘴上没疥疮,嘴过来,嘴过来!杏开就把嘴凑过去,两人吃了一会儿嘴,水水淋淋的霸槽的下边便举了起来,还亮着给杏开看,说:我想哩。杏开说:看那上边的疙瘩,还想哩?!就是没病,现在也不是你想的时候。说完就唾了一口唾沫,又唾了一口唾沫。霸槽说:你把奶奶露出来,让我看着。杏开竟然撩了袄,霸槽手就在下边动着,一股子东西喷出来,然后嘿嘿笑。杏开说:急死你!一跑十几天,你都不活啦?是不是在外边胡来啦?回头却见院门还掩着,说:天,院门都没关!忙过去关了,说:你是头儿哩,让人看见你这样还咋革命呀?霸槽说:越革命越想干这事儿哩!杏开说:好啦好啦,我走呀。霸槽说:你把成功给我怀好。杏开说:成功?霸槽说:笨蛋!等我革命成功了娃就生下来了,娃就叫成功。杏开笑了一下,说:是你的成功,却害我受罪!你五六天不出门,咋吃饭呀?霸槽说:我自己做。杏开说:那我给你送饭。
杏开每天送三次饭,都是把饭提来从窗口递进去。当然霸槽吃了饭,还要吃一阵嘴。但是,五天过去了,疥疮并没有好,霸槽就怀疑用硫磺肥皂洗身子是不是管用,穿了衣服来到窑神庙。秃子金他们也是在庙里洗了几天仍奇痒无比,也不洗了,认为是狗尿苔受天布指使故意传假消息,既花了钱又费了工夫,而红大刀趁机烧窑了。秃子金去找狗尿苔问话,但狗尿苔是去了窑场,秃子金大为光火,越发认定是天布让狗尿苔耍了他们。
秃子金单枪匹马不敢去窑场,他就坐在窑神庙院子里,院门开着,等着狗尿苔从窑场下来。等到天擦黑,果然狗尿苔下来了。狗尿苔是和牛铃一块划着石头剪刀布的拳从窑场的小路下来的,一个说你输了!一个说三拳两胜,再来再来!一个偏不划了,一个就扑过去,一个把什么东西塞在了嘴里。秃子金就狼一样扑出来,一把拉了狗尿苔进去,牛铃还在说:哎,哎!院门哐地就关了。
狗尿苔完全是蒙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秃子金就采着他的衣领往院子里拉,他拼命挣扎,含糊地说:咋啦咋啦?秃子金又不吭声,他就抱住了院门里的那根柱子。秃子金一拳砸了抱着柱子的手,狗尿苔倒在了地上。秃子金说:咋啦,咋你妈的×哩!狗尿苔再不敢言语。
殿房里有着霸槽,还有好多人,都跑了出来,他们没有阻止秃子金,也不说话,站在那里看着,手在身上挠。
秃子金脚在踢,说:起来!
狗尿苔爬起来了,他手背上有了血,弯腰在地上捏土敷上,又站直了。
秃子金说:你说,你怎样给红大刀当的特务?
狗尿苔知道特务这个词,特务和叛徒是一样的,榔头队的人恨牛铃是叛徒,牛铃确实是叛变了榔头队,可他成了特务,他怎么就成了特务呢?狗尿苔说:窝,窝……。他不知道说什么,而且把我说成了窝,含糊不清。
迷糊就走过来了,迷糊的左手一直在交裆里抓,站在狗尿苔的面前了,手还不掏出来,却说:嘴里吃的啥?
狗尿苔张开嘴,嘴里是颗煮熟的剥了皮的鸡蛋,舌头撬不过,鸡蛋还完好无缺。狗尿苔把鸡蛋取出来了,说:鸡蛋。
迷糊骂道:你还吃鸡蛋哩,哪儿的,天布奖赏的?!
狗尿苔: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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