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鱼儿没有在牛圈棚,在开石家里,这时候的开石咽了气,屋里一片哭声。
在清早,开石突然精神好了许多,他能坐起来,还喝了一碗包谷糁稀饭,媳妇又问还想吃些啥,开石说他吃土豆糍粑。开石媳妇把这话说给了婆婆,面鱼儿老婆说:他是不是想见锁子呀?开石媳妇说:昨儿夜里,他烧得糊糊涂涂的还念叨着锁子,可这话咋去给锁子说?面鱼儿老婆说:你收拾好土豆,我给锁子说去。面鱼儿家是有一个石头臼子,专门砸土豆糍粑的,开石分家另过后,石头臼子就在锁子现在住的屋里,以前谁家要吃糍粑,都是去锁子那儿砸的,可自从开石入了榔头队,锁子入的却是红大刀,兄弟俩就没少吵过。红大刀散伙后,开石想让锁子给霸槽低个头,改邪归正加入榔头队,锁子不听,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以为榔头队就永远赢吗,天布灶火磨子就不回来吗?开石说:我念你是兄弟我才劝你,你个不知好歹!等捉住天布灶火磨子了,有你吃的亏!锁子说:你还念兄弟情呀,你是看我的笑话!天布灶火磨子捉不住,我在村里呀,你让霸槽来逮我么,我等着他来逮哩!兄弟俩吵过这一架就成了仇人,再不招嘴,开石到面鱼儿家来,看见锁子在,屁股一拧就走,锁子到面鱼儿家来取个什么东西,看见开石在,连院门都不进,喊着妈把东西递出来也就走了。面鱼儿在牛圈棚里给长宽诉过苦,说牛槽里见不得伸进个驴头,他两个儿子是一个山上的两个老虎呀。长宽还说:这也好,咱古炉村之所以饿不死人,是一半水田一半旱地,天早了稻子不收包谷收,天涝了包谷不收稻子收。你两个儿子两个组织,不管谁赢你家老赢!说得面鱼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面鱼儿老婆去了锁子那儿,说:你哥病得恁重的你真的也不去看看?锁子说:他有他的战友哩,我是啥?面鱼儿老婆说:就是仇人也不至于这么情薄吧,你等着他死了才去吗?锁子这才和他妈一块拿了石臼到开石家。开石还在炕上坐着,锁子说:好着哩嘛!面鱼儿老婆就对开石说:锁子一听说你想吃糍粑,立马就把石臼子拿来了。开石说:锁子你坐。拿上凳子让锁子坐,这炕上被褥有疥哩,别给锁子也染上了。锁子说:没事,我也有疥哩。锁子就坐在炕沿上。说了几句病的话,开石就又说起人榔头队的事,说:你爱听不爱听,哥还得劝你,这形势明朗成啥了,县上镇上是联指的天下,古炉村是榔头队的天下,你要在古炉村生活,你就得入榔头队。锁子真的不爱听,说:你要不是榔头队的,也不至于病成这样,你是让我也死呀么!开石媳妇说:你咋说这话,啥死呀活呀的,这不是来看望病人么,来害病人么。锁子一直见不得这个嫂子,当下说:谁是来害病人了?村里多少人染了疥,人家都没事的,为啥我哥就疥上了脸?开石媳妇说:是我把疥往你哥脸上种了?!锁子说:你凶啥哩,唼?有了你,这个家安宁过没?要娃,没了娃,大人,大人又得病……。面鱼儿老婆过来就捂锁子嘴,捂不住,从炕沿上推锁子,说:你给我胡说!你胡说啥的!开石媳妇哇哇地便哭起来,锁子顺门就走了。面鱼儿老婆又安慰开石媳妇,又劝开石不要生气,事情总算安静下来,开石说:我不生气,给我砸糍粑,连汤带水烩一碗糍粑。
烩出的糍粑端了来,开石吃了一口,却不吃了。这当儿面鱼儿从牛圈棚回来,他是听说锁子和开石媳妇叨了嘴,心慌慌地就跑了回来。到了院门外先听听动静,院里安安静静的,松了一口气,抬头才看见南山岭上满是些白云,入冬后从未见过这么厚的白云,而且从山顶上像瀑布一样往下流。他进了屋,见开石好好的,就说:南山上的云好看很!面鱼儿老婆说:云有啥好看的?面鱼儿说:像天上的面盆子烂了,往下倒麦面哩!开石说:搀我到门口,我看看。面鱼儿老婆和开石媳妇就搀着开石下了炕,开石腿软,半天立不住,面鱼儿老婆说:行不行?说天话哩,哪儿会倒麦面?开石说他行,颤颤巍巍到了门口,看了看,说:那是铺棉花么!面鱼儿还坐在屋里系鞋,他的一只草鞋带子断了,又接了一节绳子,但绳子总是结不到一起。突然面鱼儿老婆说:开石,你咋啦,开石!面鱼儿赶紧跑过去,开石的身子已经扑沓下来,他娘和他媳妇搀不住,就抱住了,开石的眼仁子就在眼眶里不见了,两个眼窝全是白。面鱼儿帮着把开石抱上炕,开石的眼仁子又出现在眼眶里,再叫却不应声了。
开石一心都想着媳妇再开怀哩,可就是等不来,他就死了,死成个绝死鬼。
开石一死,霸槽张罗着后事,开石是榔头队的人,榔头队的人家都去灵堂上吊唁,因为不是本家本族,自然不会送去献奠,只是去看看,烧三根香罢了。而朱姓的人家却去得少,按规成,都要送一刀纸的,却改成了送十张纸,开合的代销店里就把一刀一刀纸又分成十张一沓出售。有的去了灵堂上把纸烧了,有的到了院里,见是榔头队的人都在那儿,把纸一放,也不去烧,就走了。
谁也没有想到开石会死,开石也没有想到,所以就在他病重得超不了炕,他和家里人没考虑过棺材的事,人突然一死,面鱼儿说把他预备的棺材给开石用吧,土根、有粮和长宽都来给面鱼儿说:这话你不能说!开石是你的儿子,可毕竟还不是亲儿子,就是亲儿子,都是亲儿子给老子送终,你享不到他的福,倒把棺材让给他?!面鱼儿做难了,说:那总不能拿席卷了埋吧?长宽说:开石家里那三格子板柜,把柜腿锯了,打掉格子,不就行了吗?面鱼儿说:开石家里值钱的也就这个板柜了,那他媳妇……。长宽说:她没生没养的,开石一走,她还能留住?面鱼儿觉得是这回事,便不再提让出他棺材的话。每顿吃饭前都要给开石烧纸,开石媳妇却迟迟不烧,面鱼儿老婆说:你快来烧纸么。她说:你没看见我正忙着要做饭吗,你烧,你烧么。面鱼儿老婆说:你不烧,我咋烧!开石媳妇跪在灵堂前,哇的就哭,哭声里却不提开石了,只诉她的可怜,以后日子咋过呀。院子里板柜拉了出来锯柜腿,又拆了格档和铁栓,面鱼儿老婆一眼眼看着,又抹眼泪,说:这柜是开石三年前才做成的,做的时候他还说啥时候粮食把柜能装满就好了,没想他是在给自己做棺材。那柜缝没合严,给开石拿布糊一遍吧。问开石媳妇要布,开石媳妇说她没布,面鱼儿老婆又把自己的白粗布拿来,把板柜里边糊了一遍,村子里任何人死了,除了亲属,帮忙的人一般都不会太悲伤,一方面人都会死的么,一方面这个人死于病或死于老,似乎离自己还远,就干着活,吃着烟,说笑的还是说笑,只是发感慨:唉,可怜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就死了。或许是:唉,咋这没福的,孩子都大了,有劳力了,往后日子要好呀他却死了。但是,开石的死使村里差不多的人心里都是惊的,开石是疥要了命,得疥的人又这么多,会不会也要疥上脸?所以,既可怜了他,又害怕了他,入殓时白布把他裹得严严的,连头连脸都没露,指头粗的绳索捆了一道又一道,希望把疥连同开石永远封在棺材里。开石的墓当然还在中山根的那片坟地里,但没有用砖拱穴,仅仅挖了一个坑,坑要比往常的墓坑深了一尺,棺木放进去,就被土壅实了。
埋葬了开石,人们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不管是在窑场还是在公路的卡站上,谁一提说开石,立即有好多人制止,说:不要说啦!后来大家都避讳说,但是,每个人身上总是要痒的,只要一痒,立即就又想到了开石。他们在尿尿的时候,反复地在交裆里看有几个小红疙瘩,相互见面了,以前问候吃了没有,现在是都不做声,先看着对方的脸,然后一个说:我没事。一个也说:我也没事。可谁能保证自己真的没事吗?人人心惊着,脾气就暴躁,村子里骤然地多了吵架,为谁家的鸡偷吃谁家几口晾晒的粮食,谁家的猫又趴在谁家的院墙头叫春,他们就高喉咙大嗓子的骂,甚至挽缠在一块胡踢乱打。而窑场和公路卡站上的,也更是像吃了炸药,得称就和跟后打了一架,县联指的人插话向着得称,跟后不愿意了,又和县联指的人吵,结果跟后把人家的棉鞋扔到了州河里,人家拉住跟后的胳膊就咬,咬出了四个血牙印子。甚至铁栓和那个胖子话不投机也打起来,铁栓打不过胖子,吃了亏,而已经被大家劝开了,胖子到小木屋的炕洞里去取他烘烤的一双湿布鞋,铁栓趁他头钻在炕洞,拾起个木条子就在他屁股上抽,把木条子都抽断了。
马部长召集了所有的县联总人和榔头队的人开了一次会,严厉指责着不团结现象,强调目前的形势不容乐观,县联总虽然失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并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据可靠的消息,省联总正组织力量要来支援县联总,县联总也在蠢蠢欲动,纠集旧部,可能将有一场更大的武斗发生。让大家一定要团结,提高警惕,严堵严查。会后,霸槽就把铁栓和跟后叫到一边,让铁栓和跟后能主动去给县联指人赔礼道歉,但铁栓和跟后就是不肯,霸槽耐着性子讲赔礼道歉的重要性:一是没有县联指的同志,天布灶火磨子能不回来吗,榔头队能守住古炉村吗?二是这一次为什么武斗,武斗又这么激烈,都是各派为将来成立革命委员会做较量的,谁的势力大谁将来就进入革命委员会的名额多。他说:你两个真蠢,也不用脑子想想,不维系好他们,就没有咱们的势力,咱们没势力了,洛镇革命委员会里,你铁栓想不想进,你跟后想不想进?铁栓却说:我不想进。跟后也说:我家坟上就没有当官的脉气,我只图能吃饱肚子哩。霸槽就骂道:狗肉上不了席面,咱不成功了,你吃屎去,他天布灶火磨子就在外边流浪哩,你也流浪去!骂得铁栓和跟后狗血淋头,只好去给县联指的人低头回话。
在这之后,县联指的人和榔头队的人又去了洛镇两次,向镇北马坊店的粮站和信用社又借粮借款。这两次马部长没有去,霸槽背了枪带人去的,他只说借不到,没想挺顺利,拉回了两手扶拖拉机的大米和白面,还有一大口袋的人民币和粮票。但是,也就在最后一次去借粮借款时,得知了两件不好的消息,一是黄生生住在镇卫生院,病情恶化,很可能不行了,二是麻子黑和守灯成立了一支造反队,这支造反队竟然发展很快,成员有下河湾人,西川人,还有洛镇和县城关镇的人,他们在马坊店信用社也借过钱,当时信用社不借给他们,他们就捆绑了信用社的人,硬抢走了五万四千三百元人民币。
有了更多的粮食和钱,榔头队补充到卡站上去的人也可以到窑场吃饭。这是一个大的改观,榔头队的人堵查的积极性就特别高。这一天,又拦住了一辆班车,扣住了五个可疑的人。这些人拒不承认他们是联总的人,任何联总的组织都没参加。秃子金和迷糊搜他们身,迷糊搜出了一个纸包,包了两个点心,当场拿出来就吃,大家见迷糊吃点心,都过来抢,迷糊就把两个点心同时塞到嘴里,舌头调不开,又咽不下,气都憋得出不来,最后吐出来就用脚踩了,说:我吃不成,谁也吃不成!再搜另一个人身,搜出了一个纸烟盒,他看了一眼,纸烟盒里还有三根纸烟,旁边的人都拿眼看着,他把烟盒一握扔到公路边的草丛里,说:狗日的,我还以为有烟呢?!但得称知道迷糊的小把戏,过去把那纸烟盒
晚上,五个人在窑神庙里遭到拷打,查问着他们从这里要逃到哪儿去,出去要干什么?被胖子认出的那个人招了,说他们逃出去要到县城北的峦庄和他们的头儿会合,但另四个人仍是不承认是联总的。不承认再打,拿劈柴打,拿板凳面子打,打得头破血流了,胖子就累了,让跟后继续打。跟后说:血流得那样了,我看着下不了手。胖子让套了麻袋打。四个麻袋包在地上滚蛋子,叫声疹人。霸槽和水皮正在老宅屋院子里杀灶火家的狗,因为马部长来了月经,总觉得身上寒冷,霸槽就建议吃些狗肉补补,就让水皮去弄狗肉,水皮想来想去要杀狗只能杀灶火家的,就把狗逮来杀了:狗肉还在煮着,听到窑神庙传来的惨叫声。
霸槽说:声咋这大的?
水皮说:天擦黑我去庙里了,狗日的都不交待么。
霸槽说:笨得很么,不会用别的声把叫声遮住?!
水皮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听不见惨叫,却响起了叮叮咣咣的社火锣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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