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牙死后,政训班的人就安静多了,再也没有人谋着要逃跑。但窑神庙的门还是紧关着,两个县联指的人在那儿站着看守。狗尿苔没事了就站在三岔巷口往那里看,早晨太阳从屹岬岭侧边的梁上过来的时候,庙门口一直到山门的那一段漫坡路上,白光一片,隐隐地还有着粉的颜色,人从那里走,鸡呀狗呀也走,走着走着似乎就都溶化了,直到一顿饭时间,太阳跳到了岭头上,那路上的光气就散了,能听到庙院里有了人的说话声,说的什么听不清,传到瓷缸匣坯砌成的巷里,就含糊成嗡嗡声,而庙门口的两个看守则解开棉袄捉虱。中午,或者下午,政训班的人才能出来.打头的是支书,他好像依然是那些被关押人的领导,分配着人或者去劈柴,或者和泥拓坯,或者淋湿了稻草打草鞋。据说窑神庙里太冷,他们要用坯砌火炕呀,劈柴也紧缺了,只能用斧头劈那些树根疙瘩,而打草鞋却是要给所有县联指的人和榔头队的人穿,要保证五天每人配上一双。别人都分头干起来了,支书就还是坐在那里开始打盹,但只要谁刚猫了腰要走开,他还是闭着眼,说:干啥呀?回答是:我尿呀。又有了鼾声。
他们在那里劳动,狗尿苔绝不去跟前,即便是支书的老婆也在这里的墙头后看,一边看着一边抹眼泪,他还是给支书的老婆说:你不要去,去了只给他惹事哩。支书老婆说:你支书爷有胃病哩。狗尿苔说:胃病不是好了吗,你看他都胖了。支书的老婆说:那是浮肿。但是,当榔头队又从外边拉回了一架子面粉了,狗尿苔才肯走近去。他喜欢那面袋子装着面粉,饱饱的又虚虚的,打一拳头,拳头就陷进去而且拳头也变成了白的。这些面粉他是吃不上的,所以他们也让他帮着把面粉袋子扛到窑场去,他说他扛不动,甚至人家把面粉袋子放在他的肩上了,他就压趴在地上。人家说:你扛了,这布袋给你。他又从地上站起来,扛了往山上去。狗尿苔得到过三个面粉袋子,他把袋子拿回来在水里涮,面水还做过一顿菜糊糊吃。
这一天,县联指的人竟然在杀猪,他们从下河湾拉回来了一头母猪,据说是掏钱买的,猪肚子猪奶很大,磨蹭着地。猪在跟后家杀,烫猪毛的水是跟后媳妇烧的,烧了就盛在大木梢里,代价是杀了猪把猪血给跟后家。跟后媳妇早早就给三婶,面鱼儿老婆,说烫了猪的水洗脚能治脚冻,让到时来洗,甚至还告诉了葫芦媳妇,让来提水回去给她婆婆洗。这些人到了跟后家,当狗尿苔也去了时,三婶还在问:你婆咋没来哩?狗尿苔说:我婆脚疼。三婶说:脚疼才要来洗的呀!一冬天都没烫过脚了,啥时候还有这好事?!但狗尿苔就是没去把婆叫来,他逗着干儿子玩。干儿子十分兴奋,一直拿着铜脸盆儿敲着,嚷嚷他要用盆子接猪血。当猪被赶到跟后家院门口,猪怎么也不肯进,嚎嚎地叫,两个人就揪着猪耳朵往里拉。铁栓就拿了刀在院中的小桌前站了,指挥着去把两副铁钩子洗净,把褪毛的附石拿来,他开始挽袖子。拉猪的人喊:铁栓铁栓,你会不会杀猪?铁栓说:我给磨子当过下手嘛。那人说:天神,你没掌过刀你就敢杀呀,一刀就要捅到位,你能?铁栓说:有啥不能的,一刀捅不到位再捅一刀么,你们得把猪按住,猪不死你们不松手不就得了!这时候有人喊:来声来了,来声能骟猪,让来声杀!来声果然来了,来声好久都没来古炉村了,他来的是时候。来声就把装着货的自行车停放在院门外,他同意杀猪,却不放心货车子放在这里没人看管。跟后媳妇说:让狗尿苔看管着。狗尿苔说:我不看管,东西没丢他说丢了我拿啥赔他,我叫个人来看管。狗尿苔叫来的却是戴花,戴花一叫就来了。得称说:狗尿苔有眼色,会叫人。县联指的人说:咋会叫人?得称说:这事不外传。.戴花一来,先拿了个发卡就别在了自己头上,来声立即情绪高涨,要铁栓手中刀,说:杀猪么,一刀不到位,猪乱扑腾,那血就接不到盆子里。铁栓还不想把刀给来声,跟后媳妇说:把刀给来声,血接不到盆子你赔呀?!铁栓把刀给了来声,说:你能杀人吗?来声说:那我不敢。铁栓说:你狗日的就会杀个猪!猪被五六个人拉到了小桌上,侧着压住,猪的叫声就再不断,越叫越尖,聒得人像刀片子在耳朵里,跟后的媳妇把儿子往旁边拉,儿子却仍拿着铜脸盘还站在桌前拉不走。狗尿苔突然觉得猪可怜,捂着耳朵,眼睛却不敢看了。铁栓说:狗尿苔,把火拿来?狗尿苔说:我没带火绳。铁栓说:到灶膛里取下火炭去!你咋啦,咋啦?狗尿苔说:我嫌杀猪害怕。铁栓说:杀猪有啥害怕的,猪造下给人吃哩,又不像杀人?!狗尿苔到厨房灶膛里取火炭,他故意要躲过杀猪的一幕,就听见猪突然不叫了,院子里也一时安静,接着来声在喊:提腿提腿,把腿往上提!等出来,猪已经放血了,血流在铜脸盆里,他的干儿子就端着盆子,血点子溅得一脸花花点点,旁边人说:要撒些盐哩。但干儿子听也不听,进了上房门就把门关了。
猪在木梢里烫,拉出来,按下去,翻过来,倒过去,后来就又拉到小桌上用附石蹭毛,毛是那么容易地就蹭下来。烫猪水很快被盆端桶提地分掉了,各自提走或就在院子里烫起脚。有人在说:铁栓,没让你杀猪你烫烫脚。铁栓说:我就恁爱烫脚?!那人说:你一冬里洗不洗澡?铁栓说:我一辈子都不洗!那人说:哦,那你几时总得洗一次呀!众人就哈哈笑。铁栓才知道这是在戏谑他:洗一次那就像猪一样该挨刀子呀!铁栓一烟袋搕在那人头上。
褪净了猪毛的猪被铁钩子勾住了两条后腿挂在了梨树权上,来声用水瓢舀着水在猪身上浇,一遍又一遍地洗,刀就叼在他的嘴上,说话不再清晰,他说:杀猪不在乎能不能捅刀子,关键在开膛。斜眼看了一下铁栓,然后一边用刀尖在猪腿上剔开个口子,拿铁条塞进去捅了捅,再用嘴去吹,吹得猪一下子胖起来了,刀子就从猪的后腿中间往下划,划开来,肠子就先流出来涌了一堆,热腾腾往外冒热气。面鱼儿老婆正在洗脚,突然看见那一堆肠子,啊地一声脚不洗了,竟把盆子蹬翻了,水全倒在地上。来声一件一件从猪腔里往外掏东西,刀一闪,割下一指长一节白花花的油絮子塞在了嘴里,他的动作极快,好多人还没看清,说:你吃啥哩,吃啥哩?狗尿苔说:他吃油了!来声说:就是吃油了,这是杀猪人的权利呀,就这一点权利!他说的也对,别人就再没啥说的。
一个完整的猪齐愣愣被砍成两扇挂在树上,来声开始卸猪头,以马部长的指示,猪头和猪下水要交给榔头队人吃的,铁栓这时候来给来声耳语,来声就将猪头卸得特别大,几乎把脖子全都当猪头卸下了,铁栓就提了猪头和一筐子下水走了,走到院门口,又返进来,说:还没割尾巴呀,来声。来声说:哦。刀在左扇肉那儿一旋,尾巴就连根剜下来,却说:榔头队还要尾巴呀?!拿着尾巴就在狗尿苔的嘴上蹭了蹭,说:你尿炕哩!尿炕人在杀猪时用猪尾巴根蹭嘴就不会再尿了,狗尿苔的嘴被蹭了,油亮亮的,他感觉嘴唇一下子都厚了许多。他说:再蹭几下么!来声不再给蹭,说:谁还尿炕?院子里的孩子都说尿炕,就都撅着嘴挤过来。来声让他们排队,在每一个嘴唇上蹭,只蹭两下,有一个孩子竟张口就咬住了猪尾巴,来声骂道:你这碎(骨泉)!猛地一拽,猪尾巴拽了出来,但用了力,胳膊往后甩去,猪尾巴却被得称抓了顺门就走。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看着得称拿猪尾巴走了,撵出院门来夺,得称已经走远了。
猪肉是分两处地方煮的,一处在窑场,煮了整块好肉,一处是榔头队的人集中在老公房煮猪头和猪下水。不是榔头队的人都在羡慕着,由羡慕,嫉妒,后来变成了仇恨,他们骂着肉都叫狼吃了狗吃了,又骂天布灶火和磨子没本事:都是革命哩,造反哩,人家吃肉哩咱就看着人家吃肉哩!葫芦的媳妇在门槛上给婆婆梳头,婆婆闻见了煮肉的香气,说了句:这香的!葫芦的媳妇就遗憾了葫芦不是榔头队的人,要么这次分到肉片子了还能不给老妈拿回来?
狗尿苔还在跟后家院子里等着三婶和面鱼儿老婆烫脚,三婶的脚比婆的脚缠得要小,指头全部窝在一起,像个芥菜疙瘩,脚后跟上还有一个鸡眼,拿针挑了半天挑不出来,血都流了出来。跟后的媳妇让狗尿苔帮着把木梢洗净放好,再把杀猪的猪屙下的屎,褪下的毛,和垫在小桌下的土铲了倒到她家猪圈去。狗尿苔说:把这些倒到猪圈,让猪看见了害怕哩。跟后的媳妇说:你就是懒!猪它知道啥,猪是人?狗尿苔说:猪和人一样。跟后的媳妇说:别跟我花嘴!干活去,一会炒好猪血,你和你几个婶婶都吃几口。狗尿苔倒铲了那些脏物往猪圈去倒,跟后家的猪果然后腿立着,前腿搭在猪圈墙上给他叫,眼泪汪汪的。他就把脏物倒在圈墙外,说:没你的事,睡去,睡着了就不怕了。三婶、面鱼儿老婆,还有本来的妈烫好了脚,把烫脚水都倒进尿窖池了,也帮着擦了萝卜丝,切了猪血块,她们都要走,跟后媳妇说:马上就做好了,走啥的,多少吃几口么。她们说:我们还和娃娃争吃呀?!从厨房里拉扯到院门口,还是留不下,三婶扭头朝猪圈里瞅,狗尿苔已经跳进了猪圈给猪搔痒痒,三婶说:狗尿苔你不走呀?狗尿苔说:我给猪说一句话,就走。三婶说:给猪说话?面鱼儿老婆说:他能得很,和啥都可以说话。三婶说:和猪说话还算能?他长了猪脑子?!狗尿苔说:你们肯定是不想让我吃猪血故意要走呀吧!面鱼儿老婆说:你瞧这话说的!三婶说:那你留下,你是娃的于大么。狗尿苔就从猪圈里跳出来说:你以为她能给我吃呀?给我吃我也不吃!
四个人出来,路过明堂家,明堂才从老公房回来,从怀里掏出个干荷叶包儿,绽开了,里边是一片肉,油汪汪,颤活活的,明堂给他媳妇说:一人两片,我吃了一片,这一片拿回来给你和娃吃。儿子一把却把肉抓了塞在嘴里。明堂说:这娃,咋不给你妈吃?儿子从嘴里把肉又取出来,自己咬了一半,另一半给了他妈吃,他妈拿牙叮了那么一点,但没叮开,说:肉咋是顽的?明堂说:老母猪肉么,顽了能多嚼嚼。看见三婶他们过来,明堂拉了媳妇和娃就进了院子。
县联指的人和榔头队的人杀了那头猪后,不到十天,又拉来了两扇猪肉,猪肉上还盖了好几个红色印章,一些人就清楚这肉是从镇肉联社来的,至于是怎么来的,就都不管,这些肉统统在窑场剁馅包饺子,县联指的人和榔头队的人都美美吃了一顿。
吃完饺子,榔头队的人都身子困起来,又觉得这儿那儿地痒,七扭八歪地坐在那里挠。霸槽脚心还有一个红疙瘩,脱了鞋挠得都流了血。看着霸槽的脚,有人就说:听水皮说你脚心有一颗痣?水皮说:那是星,脚踩一星,能领千兵!霸槽说:你看么!大家就过去,果然看到霸槽的脚心有个痣,说:还真有痣,生来就是给咱当头儿的!水皮说:咱这算几个兵呀,将来洛镇成立革命委员会……。但水皮话没说完,有人就把他推开了,他们才不管革命委员会不革命委员会的,却给霸槽说:既然你是咱的头儿,你就给马部长说说,以后榔头队的人都到窑场来吃饭么。霸槽说:觉得人家吃得好了?他们说:当然吃得好啦!霸槽说:要想吃得好,那就得使古炉村彻底没了联总,洛镇也彻底没了联总。他们说:这没问题,只要能吃好,你说咋干咱就咋干,就让他天布灶火磨子死在外边!这话说过了,他们又觉得不对,如果天布灶火磨子都死在外边了,古炉村的联总没了,镇上的联总也没了,那不是又没文化大革命了,没了文化大革命那就和从前一样,县联指的人就得走,还到哪儿弄米弄面弄猪肉去?于是他们悄悄议论,这天布灶火磨子还是不要死的好,就在外边,这联总也不能没有,还得存在,有他们了,他们总想回来,咱们总防着他们回来,这些县联指的人便住在窑场,就能吃上白米白面和肉了。
榔头队的人提出也都能在窑场吃饭,霸槽是把这意思说给了马部长,马部长说这可以考虑,也就研究着今后怎样去镇粮站和信用社再借粮借钱的事。从目前的局势看,借粮借钱的事还能做到,仅存在一个问题,就是柴禾。在这之前,仅是县联指的人在窑场的柴禾就极困难,去西川煤矿上买煤,那费事又得花钱,先是榔头队的人家分别背了些去,后来又把天布、灶火、磨子、守灯、麻子黑家的麦草集也扒了来烧,仍还紧缺呀。霸槽就主张到河堤上砍些树上的枝股。但马部长不同意,反正是砍,与其去河堤上砍些树枝股,不如就近在中山上砍。霸槽说中山上有什么树,那些槐树都小,砍不了多少枝股的。马部长说山顶上不是有棵树吗,放倒了啥都有烧的了。霸槽没想到马部长要伐白皮松,这他顺口就否定了,山上能长那么大的树不容易,而且就长在山顶,还是棵白皮松,古炉村的风水树呀!马部长说: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及一棵树!一棵树又怎么啦,它长了上百年那还不是就等待着我们砍吗?它为文化大革命贡献了那是它的光荣么!什么风水不风水,如果它是风水树,古炉村就穷成这样?又出了几个领导?不是我笑话哩,不就出了个朱大柜是支书,可只要是村子,村村都会有支书的。不说出什么共产党的大人物,即便出地主,守灯家那算大地主吗,在别的地方屁也不是!霸槽说:这倒也是,可我在古炉村闹事的,把白皮松砍了,将来会背骂名的。马部长说:瞧你这志气,你将来就还在这鬼地方呀?洛镇你不能去,县上你不敢去,省上你不能去?我真看错了你,涝池大个水潭你成什么大王八?!霸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说:那你得一直要提携我。马部长说:不提携你,我早离开古炉村了。霸槽说:那好,就伐白皮松!
秃子金领人去伐白皮松,善人抱住树不让伐,当然把善人是连拉带抱地抬开,但树腰粗,锯没那么长,锯不了,拿斧头砍,树又硬得像石头,斧头下去只崩出一小片,照此下去,七天八天都砍不倒。秃子金给马部长说了,马部长写了个条儿,让秃子金去镇上找联指的人要炸药,第二天炸药背了回来,一半留下,一半就拿去炸树。
秃子金把树砍了七个豁口,七个豁口都往外流水儿,颜色发红,还粘手,有一股子腥味。秃子金走后,善人熬了小米稀饭,用稀饭和了泥抹豁口,原本是两搂粗的树,平日用脚踢它,它纹丝不动,但善人抹泥,抹得平平的,树却忽儿忽儿地摇着,松针就在地上落了一层。善人只说保住了白皮松。没想第二天一早,他还在睡着,秃子金又来了。这次秃子金在树根下挖了个深坑,埋下了炸药,说是要炸倒白皮松,又要他离开山神庙,躲到窑场那里去,善人就又抱了树不起来,他给秃子金他们说道讲善,他没有说秃子金头上的疮是什么原因生的,也没有说秃子金的眼疼是什么原因得的,应该怎样去治.、他讲的全是他自己,他幼时如何家贫失学,以放牛佣工维生,二十三岁时听过大善士杨柏合讲善书,因悟贤人争罪,愚人争理,便痛悔己过,身患十二年的疮痨一夜之间霍然而愈,同年五月,盛世人,男不忠孝,女不贤淑,世风难挽,萌生了厌世之念,绝食过五天,突生灵感,认为徒死无益,应先尽教,然后立志劝世化人。同年十月,杨柏合误陷牢狱,他效法古人“羊角哀合命全交”的故事,誓死前往营救,途中夜间忽现光明,宛如白昼,豁然彻悟,明心见性。三十二岁十月,入庙拜师,明晓了创业世界以孽为根,是互相依赖,亦即互相结仇的世界。因此,提倡储金立业,正是利民生。立业世界以德为根,女子立业,助夫不累夫,男子立业,领妻不管妻,人人自立,互相感恩。以争贫为主是后天,以谦让为主是先天。往先天世界拨人,拨过去的即是净心人,心净神足,性定聚灵,便是先天人。小康是创业世界为后天,大同是立业世界为先天。至后离开庙院,仍以白话演述人伦,印证经传,用启庸愚,兼化才智,曾籍心理悟省,自愈宿疾,即以此法使人疗病。善人讲得口干舌燥,秃子金继续挖他的坑,说:你嘟嘟呐呐的说的啥呀,烦不烦人?!善人说:我给你讲我的一生哩。秃子金说:你是给你要写铭锦啊?!善人说:你要听我说哩,我求求你,不要再挖坑了,你听我说。秃子金说:学校的老师是书呆子,你比书呆子还书呆子!文化大革命都到这一阵了你还在宣扬你那封建的一套,真是顽固不化的孔老二的孝子贤孙么。善人说:我不是孔孟,也不是佛老耶回,我行的是人道,得的是天道。秃子金说:好啦好啦,这话你多亏给我说,我听不懂我也懒得听,要是水皮在这儿,马部长和霸槽在这儿,少得了再批斗你?你起来,乖乖给我起来,别惹我生气,我已经忍了又忍了。善人说:我就不起来,你要炸树,就连我一块炸了!秃子金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就不敢炸吗,古炉村死了多少人你不是没见过没听过?!起来!善人说:不起来!秃子金真的生气了,一把把善人拉起来摔到了一边,善人竞又扑过去,就一头栽在坑里,他这一栽,头朝下脚朝上。秃子金说:这可是你自己栽的呀!挖坑的人见善人栽下来,就再挖不成了,去拉善人,善人却不动了,说:他昏了。秃子金说:试试鼻子,还有气没气?坑里人说:气还有。秃子金说:抬出去,抬到下边崖背处,坑一好就放炸药!
炸药放了进去,导火索一点,所有人都往崖背处跑,轰地一声巨响,尘土罩了半个天,烟雾中似乎白皮松还立着,树上的四只红嘴白尾鸟叫得像刀子似地尖锐,善人在爆炸声中醒了过来,睁眼大叫:秃子金,秃子金!秃子金抬头往上看,说:咋没炸倒?才要站起来,白皮松却嘎喇喇地一连串的嘶鸣,就那么猛然地摇晃了一下,慢慢向东倒,向东倒,后来夸地倒下了,又是一片土雾腾上去,罩了半空,树皮子,草末子,未消化的雪冰疙瘩和土块子,都散落到了崖背处的人身上.善人叹了一口气,眼睛闭上又昏过去了。
中山顶上再也没有那棵白皮松了,公路上上下往来的行人经过了哨卡,说:这是哪儿呀?回答说:古炉村么。从没来过古炉村的人在问:是山上有个独白皮松的古炉村吗?来过古炉村的人就习惯地看看镇河塔,镇河塔还在,再远远往中山顶上看,中山顶上没了白皮松,疑惑地说:是古炉村?咋没见了那白皮松?卡站上的人不耐烦了,说:没事了快走你的路!
白皮松被炸倒后,树还是囫囵树,锯无法解,斧头也劈不开,秃子金他们又用炸药塞在树下分了几处爆炸,树才被肢解了,分批拉到窑场去烧饭烤火。这些柴禾村人是不能拿一块的,许多人就拿了镢头斧头去山上挖白皮松树根。白皮松的树根像龙身子一样蜿蜒很长,只要占住一条根,就能挖出一背篓柴禾来。那一天,几十多户人家都去挖树根,狗尿苔和牛铃也背了背笼拿了镢头斧头上了山。
狗尿苔和牛铃上山先去看善人,善人已彻底地睡倒在山神庙的土炕上了,浑身浮肿,目光无神,人一下子失形成这样,吓得狗尿苔和牛铃忙问:你哪儿不舒服?善人说:哪儿都不舒服。这让狗尿苔和牛铃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办,他们能办的就是给善人做些吃喝,就说:那你吃了没,你想吃啥我们给你做些。善人摇了摇头。狗尿苔说:那喝呀不?善人还是摇摇头。狗尿苔手在被窝里一摸,被窝里冰冰的,就说:那就给你烧烧炕。两人出来就在场塄上抱那一堆包谷秆,包谷秆不远处是那个被炸开的大坑,一些人就在坑前边的土塄上挖树根,还陆续有人背着背篓拿着镢头上来加入了挖根的队列里,一时人头攒涌,镢斧挥动,人人都兴高采烈,像是在捡便宜,又你争我抢,乱哄哄一片。把包谷秆抱去烧了炕,善人说:外边咋乱哄哄的?狗尿苔说:在挖树根哩。善人说:榔头队连树根都挖呀?狗尿苔说:不是榔头队,是村里人给自己挖柴禾。善人不言语了,睁着眼看着庙房梁,再不闭眼。狗尿苔对牛铃说:把门闭上。牛铃闭上了门,外边的哄哄声是小了很多,善人眼睛还睁着看房梁。狗尿苔也往房梁上看,房梁上什么都没有的,他说:你看啥哩?善人没有做声,眼睛还睁得圆圆的。狗尿苔就说:你眼睛累,好好睡。他用手抚着善人的眼,善人的眼皮子是合上了,他的手上却沾上了湿漉漉的眼泪。两人从庙里出来,狗尿苔说:他肯定没吃没喝哩,咱还是给他做些饭吧。牛铃说:他说不吃你做什么饭,咱做了,别人还以为咱想吃哩。狗尿苔说:那咱给他担些水去,他不吃不喝,是桶里没了水么。牛铃说:要担你担去,我挖树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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