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蒋纯祖动身下乡的当天,孙松鹤和他底经商的、善良的父亲一路来重庆。晚上,孙松鹤来找蒋纯祖。蒋纯祖底行动使孙松鹤感到情势底紧迫,于是孙松鹤第二天早晨就动身下乡了。他是去追赶蒋纯祖。

孙松鹤在几天前才从赵天知底信里详细地知道了蒋纯祖底严重的不幸,就是,万同华出嫁了。在这几个月里,由于双方的家庭底接触,万家底人们知道了孙松鹤底父亲很有钱,并且温厚而古直,对孙松鹤消释了一切怀疑。因此,万同菁就能够自由地和孙松鹤通信了。万同菁寄了照片、枕头套、和别的一些爱情底标志来,孙松鹤则烦恼地寄了一些书去。万同菁始终没有提到姐姐底事情。有一封信,用钢笔写的,但用墨笔涂去了四行,引起了孙松鹤底怀疑。孙松鹤企图用水洗去墨迹,但把纸头洗破了,结果只猜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它们是:“姐姐希望蒋先生从此……”现在,从赵天知知道了这个(赵天知悲痛地希望孙松鹤能够安慰蒋纯祖),孙松鹤就催促他底父亲提早地赶到重庆来了。父亲,在暮年的寂寞里,迫切地希望儿子结婚:希望儿子能够从此脱离险恶的漂流。父亲底热烈的希望使孙松鹤颇为忧郁。下乡的前一天晚上,孙松鹤正直地向父亲说,他这次去,是为了他底一个最好的朋友。他底意思,他是为朋友,不是为爱情,他对爱情、结婚已经冷淡了。父亲虽然没有能够懂得他底意思,他感到了安慰。

父亲在重庆等待他带着他底未来的贤良的妻子归来,他却抱着孤注一掷的、强烈而冷酷的心情去追赶他底不幸的朋友。在这几个月里,万同菁使他感到甜蜜、烦恼、伤痛、不满、动摇,但现在他底心情坚定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万同菁,他去追赶他底不幸的朋友。他觉得,在这个悲惨、险恶、荒凉的世界上,冀求幸福,是可耻的。他觉得,在这个充满着凶杀和迫害的世界上,在这个窒死天才,污蔑人类的世界上,放弃了冷酷的心愿、迷失了光辉的理想,贪图安宁、温暖、甜蜜,是卑劣的。他觉得,他必须追随着他底不幸的朋友,永远在这个黑暗的人间搏击,永远在这个险恶的地面上漂流。

他冷酷地希望,在他到达石桥场,在他遇见他底朋友的时候,万同菁已经死去,或者已经出嫁。他竭诚地希望主”的“新纪元”。实质上是英国霍布森(J.A.Hobson,1853—,在他到达的时候,万同华已经和蒋纯祖互相恋爱,他们已经奔向远方去了。

于是,他为自己底悲凉而流下了感激的眼泪。他害怕自私,他愿意为朋友牺牲,他严肃而单纯,在这些想象里惊动、流泪,好像小孩。

但有一个恐惧不停地袭击着他;他恐惧蒋纯祖已经在路上的什么地方死去了。这个恐惧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他在码头,乡场、道路上到处寻找蒋纯祖底尸骸。到了最后,他被自己底这个恐惧吓住了,他觉得,这是一种不幸的预感,是他,孙松鹤在诅咒着他底不幸的朋友。

他比蒋纯祖先到石桥场。他觉得他底预感实现了!

因为耽心曾遇见仇人的缘故,他没有进场;他径直地来到万家。他觉得一切都如故。因为他没有看见蒋纯祖,他就诅咒这如故的一切。

他诅咒万同华。他和万同华相见,好像仇人。

从赵天知被捕,孙松鹤和蒋纯祖动身逃亡的那个晚上以来,半年过去了。在这半年以内,万同菁经过了怀疑、畏惧、退缩,终于走进了浓郁的、迷糊的、纯洁的爱情和幻梦,切实而且明确地准备了她底未来;到了现在,就在家人们中间取了理直气壮的态度,等待着她底孙松鹤了。她底姐姐万同华则在险恶的风波里支撑、抗拒,堕进了悲惨的不幸。

万家的人们,那些姐姐嫂嫂们,是被蒋纯祖们底行为所震动,对万同华姊妹戒备了起来。她们拆阅蒋纯祖和孙松鹤底每一封来信。蒋纯祖底狂热的、凶恶的来信,是全部地落进了她们底手里。蒋纯祖和万同华之间秘密的关系,是被这些信暴露了,加上了石桥场底风波和谣言,她们便确信蒋纯祖是可怕的匪徒了。石桥场底风波平静了下来,赵天知重新出现了,同时,孙松鹤底有钱的父亲和万家底大哥在重庆见了面,她们就以爱重的、嘲讽的态度放过了孙松鹤底来信,并且告诉万同菁说,这个人很好,于是她们就用全部的力量来对付蒋纯祖。她们仅仅让蒋纯祖底那封信写着“假如不愿有所束缚,你便从此完全自由”的信到达万同华手里。大哥回来,强迫万同华和县政府底一个科长订婚。接着这个被大家所欢迎的科长出现了,沉默了两天以后,万同华豪爽地答应了。

万同华一共只接到蒋纯祖底三封来信。蒋纯祖在到重庆的第二天发的信,由于偶然的机遇,她是接到了的。第二封,冷淡的、怀着不满的、简短的信,是被万同菁从嫂嫂底枕头底下偷到的。再就是由姐姐交下来的那致命的一封。万同华很有理由怀疑蒋纯祖底忠实,她懂得他底可怕的热情。最初两个月,万同华心里是充满了可怕的感情,她常常深夜里开门出去,在田野里徘徊。她痛苦地怀念着她底蒋纯祖,同时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卑微。在这些日子里,那个从爱情退缩了回来的万同菁紧紧地守护着她。在这些日子里,万同菁对孙松鹤感到陌生,退缩了回来,觉得爱情只是和某一个陌生的男子的某种苦恼的关系:她不可能想象她会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接近起来。她和万同华说了这个,她觉得,只要懂得这个,万同华便不会再苦恼。万同华诚恳地愿意懂得这个,因为,那个热烈而美丽的蒋纯祖,那些热情的回忆,是已经粉碎了她底心。她愿意唤回她底失去了的冷静,从此消沉地过活;她愿意忘却这个恶梦,从此冷静地坐在炉边;她愿意不曾知道爱情,从此伴随着她底劳苦的母亲,直到最后的时日来临。

觉得自己卑微,觉得蒋纯祖是在勉强地爱着她——蒋纯祖底来信是使她比先前更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她向蒋纯祖写了两封简短的回信。她热爱蒋纯祖,像一个朴素而纯真的女子所能爱的那样;她惧怕蒋纯祖,像一个诚实的学生对他底光辉的导师所能惧怕的那样。她始终为蒋纯祖底心里的那种高超的、冷酷的东西而痛苦,这种东西使她迷恋他,这种东西也使她和他游离,是这种东西唤起了她底爱情来的,也是这种东西使她在某一段时间里逃开了他。她愿意觉得蒋纯祖是天真的、活泼的、聪明的小孩:这个小孩酣睡在她底心里。她愿意这样地向自己描写他,她愿意这样地感觉到他,因为她不愿意想到那个冷酷的英雄。她能够驯服这个小孩,正如一个母亲一样;她不能够驯服那个英雄,他威胁着她。她底强烈的自尊心使她不再写信给他。

在她底悬念、焦灼、回忆——在她底可怕的热情里,这个英雄就更凶地威胁着她。她是这样的爱着,只要想到她底爱人是过着和她底生活全然不同的生活,她就要感到痛苦;只要想到她底爱人,由于丰富的热情,已经献身于她所不知道的那一切,不再感觉到她了,她就要感到妒嫉。深夜里她在门前徘徊,她来往地走着,好像囚笼中的野兽,不停地想:“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朋友家里?是不是在戏院里?是不是在房间里?他底感觉是怎样?是不是忘记了我?”“是的,他忘记了我!”她回答。她看到了城市里的灿烂的灯光、奔驰的车马、妖冶的女人,这一切告诉她说,他忘记了她。

到了后来,大家就更紧地提防着她:大家认为她是深不可测的家伙,会在突然之间逃走。大家警告了万同菁,于是万同菁就寸步不离地追随着她。她现在无须再向她底家庭辩白什么了,她看出来,她底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是她就变得有些任性:在从前,她是有礼而谦逊的。当着嫂嫂底面,她向万同菁咒骂那些偷拆私信的人,并且咒骂万恶的石桥场。吃饭的时候,她会突然冷冷地讽刺一句,使大家都变得僵硬。但大家不敢和她争吵,因为,她底母亲底生命,是操在她底手里,就是说,假如她跑掉了的话,她底母亲便必定会立刻急死的。

大家更凶地逼迫着她。大家认为她是不名誉的,丑恶的女人,但她对这个很淡漠:坐在她们中间,她,万同华,显得高贵而安静。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底内心底可怕的感情;万同菁也不知道。她是和这种感情做着凶恶的斗争,她希望能够对蒋纯祖冷淡下来。整整三个月,她底情形毫无进步。她坐在房里,望着门外,忽然觉得是听见了蒋纯祖底生动的声音,于是她跑到门边,看着道路——整整几个钟点地看着道路。或者,她站在路边,忽然觉得蒋纯祖是在她底房里,于是她跑了回去。失望,带来了眼泪。但任何人,甚至万同菁,都没有看见过她底眼泪:她是这样的顽强。

三月下旬的某天,她看到了那一封致命的信,突然地冷酷了起来。她突然地重新和母亲、妹妹说笑了。她说得非常的多,好像她很快乐,但母亲、妹妹看出来,她底这种状况,是很可虑的。她绝望而痛苦,像人们在这种情况里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抓住了某种冷酷的意识,觉得只有这个可以拯救她,于是她相信自己已经变得冷酷。她向母亲、妹妹,说到了石桥场的一些故事,快乐地笑着:在说话的时候,她确实感到内心底缓和,感恩的眼泪,多次地窒息了她底咽喉。说话一停,冰冷的痛苦便重新出现,于是她就说得更多、更多。晚上,大哥来家了,严厉地训斥了她一顿,但她沉默着,显得高贵而安静。必须记着,在大哥做着这种训斥的这间房里,是挂着婊子底照片,并且,那个婊子,是坐在旁边的。接着大哥,较为温和地向她提起了那个科长。最后,大哥给了她两条路,一条是出嫁,一条是死。

她没有去死;也没有想到要去死。她年青、健康、懂得人生,并且喜爱它,她从来不曾知道那种疯狂的、可怕的激情。这件事情不能责怪她,她对蒋纯祖再没有权利——小儿女们底爱情啊——因此也就没有义务。孙松鹤,因为对万同华怀着戒备的感情的缘故,在给万同菁的来信里很少提到蒋纯祖——有一次提到,说,蒋纯祖又生病了——因此万同华一点都不知道蒋纯祖底情形。她也想到过姐姐嫂嫂们底封锁(姐姐嫂嫂们,是和邮政代办所联络了起来),但她始终在怀疑,并畏惧蒋纯祖底热情。到了现在,她更相信蒋纯祖是毫不需要她。她爱,但她底健全的理智告诉她说,爱情不能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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