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作者:张爱玲

第一炉香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的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裤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发。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南英中学读书,物以希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时候便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厅里坐的是谁?”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咙,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个,长脸儿,水蛇腰;虽然背后一样的垂着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 头。薇龙肚里不由得纳罕起来,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谁?没听说姑母有子嗣,哪儿来的媳妇?难不成是姑母?姑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那时薇龙还没出世呢。但是常听家人谈起,姑母年纪比父亲还大两岁,算起来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还称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正在寻思,又听那睇睇说道:“真难得,我们少奶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那一个鼻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三少爷那鬼精灵,说是带她到浅水湾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饭,跳舞。今天天没亮就催我打点夜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那小子,怄人也怄够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样机灵人,还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个道:“罢了!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吧。白叫人家呆等着,作孽相!”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多!”睇睇半天不做声,然后细着嗓子笑道:“还是打发她走吧,一会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人要来了。”那一个听了,格格地笑了起来,拍手道:“原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来和那亚历山大·阿历山杜维支鬼混!我道你为什么忽然婆婆妈妈的,一片好心,不愿把客人干搁在这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睇睇赶着她便打,只听得一阵劈啪,那一个尖声叫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睇睇也嗳唷连声道:“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你这蹄子,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一语未完,门开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的溜溜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龙的膝盖,痛得薇龙弯了腰直揉腿。再抬头看时,一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了进来,踏上那木屐,扬长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龙一看。薇龙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这就是求人的苦处。看这光景,今天是无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今天大远的跑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学校里请了假来的,难道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约好面谈的!踌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罢!”出了玻璃门,迎面看见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搂起裤脚来捶腿肚子,踢伤的一块还有些红红的。那黑丫头在走廊尽头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别跑!我找你算帐!”睨儿在那边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子来跟你动手动脚好了。”睇睇虽然喃喃骂着小油嘴,也撑不住笑了;掉转脸来瞧见薇龙,便问道:“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里去开一开门。”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正在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二人,噔噔噔跑下石级去,口里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睇睇耸了耸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一扭身便进去了。丢下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一阵搅,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开车的看不清楚,似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阶来了。睨儿早隆鞭绷?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么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象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象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的。”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乔琪道,“什么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嗤一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下头。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地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必得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泼洒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薇龙上了楼,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龙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给他们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么?”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的傻子?”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顿,又含笑同道:“后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执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龙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没跟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些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栏杆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头。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子狗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了。”她那时候心情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谁?”狗便汪汪地叫了起来。薇龙仔细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这么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地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薇龙,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来,便拼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它跌跌绊绊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僵僵地垂在两边,站了一会,扑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这样脸朝下躺着,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冻得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去找睨儿。睨儿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桃红,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画意。睨儿在镜子里望见了薇龙,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过来,唰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溅了一身子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过头去,抬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满臂酸麻。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头没脸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白,也不告饶。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们跑来看见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脑。有两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接耳地说道:“正经主子,且不这么作践我们;这是哪一门子的小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的人,今儿你是怎么了?”睨儿叹了一口气道:“由她去吧!她也够可怜的!”这句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儿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砖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么回事?”睨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边的小丫头们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么生气。梁太太当时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仔细盘问。睨儿无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了乔琪来,自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里说话的声音,又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子里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时候,看一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怪我监督她的行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梁太太听了,点头不语,早把实情揣摩出了八九分。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恼,把脸都气紫了。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心里这么想着: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是给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他的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乔又来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赔了夫人又折兵,身边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尽,如何不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龙房里来。薇龙脸朝墙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会,然后颤声说道:“薇龙,你怎么对得起我?”说着,便抽出手绢子来揉眼睛。薇龙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么交代过去?照说,你住在我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了我!”薇龙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自己该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这许多,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做错了事,不能连累了姑妈。我这就回上海去,往后若有什么闲言闲语,在爹妈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担下,决不致于发生误会,牵连到姑妈身上。”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儿道:“你打算回去,这个时候却不是回去的时候。我并不是阻拦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双手把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少担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么坏,指不定你还没到家,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一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那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气受!”薇龙不做声,梁太太叹道:“怪来怪去,都怪你今天当着丫头们使性子,也不给你自个儿留一些余地!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味小孩子脾气,不顾脸面,将来怎样做人呢?”薇龙红了脸,酸酸地一笑:“姑妈要原谅我,我年纪小,脱不了毛躁的脾气。等我到了姑妈的岁数,也许我会斯斯文文的谈恋爱,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要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就老了。你呀——

你这么不爱惜你的名誉,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将来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阶级的人,简直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这一席话,触耳惊心,薇龙不由自主的把双手扪着脸,仿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撑在薇龙的枕头上,低声道:“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么讲究贞节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得人越多,越热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妨碍。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像你今天这一回子事,知道内情的人,说你是孩子脾气,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给外面嘴头子刻毒的人说起来,说你为了乔琪乔同一个底下人怄气。这该多么难听?”薇龙叹了一口气道:“那我管不了这许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香港了!”梁太太皱眉道:“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说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决了一切似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我随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发愁,回家去,你爸爸不会给你好日子过。这不是赌气的事。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得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候,你丢掉他也好,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才是本领呢!你现在这么一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龙微微一笑道:“姑妈,我同乔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觉得这件事太没有希望?那是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根本从起头就不对。你太直爽了。他拿稳了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敢那么随随便便的,不把你当桩事看待。你应当匀出些时候来,跟别人亲近亲近,使他心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薇龙见她远兜远转,原来仍旧是在那里替司徒协做说客,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她觉得她糊涂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涂到这个地步,似乎还不至于。她上了乔琪的当,再去上了司徒协的当,乔琪因此就会看得起她么?她坐起身来,光着脚,踏在地板上,低着头,把两只手拢着蓬松的鬓发,缓缓的朝后推过去,说道:“谢谢姑妈,你给我打算得这么周到。但是我还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随着她坐起身来,问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龙低低的应了一声。梁太太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里去,道:“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个人。你变了,你的家也得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龙道:“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郑重的在薇龙额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这充满了天主教的戏剧化气氛的举动,似乎没有给予薇龙任何的影响。薇龙依旧把两只手插在鬓发里,出着神,脸上带着一些笑,可是眼睛却是死的。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电话找乔琪,叫他来商议要紧的话,乔琪知道东窗事发了,一味的推托,哪里肯来。梁太太便把话吓他道:“薇龙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罢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师来和你说话,这事可就闹大了!你老子一生气,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是因为薇龙是在我这里认识你的,说出去,连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着找你想补救的方法。谁知道你倒这么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乔琪虽来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中国通,对于中国人这一方面的思想习惯倒下过一些研究。薇龙的家庭如果找我说话,无非逼着我娶她罢了!他们决不愿意张扬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么?”乔琪道:“你别说,薇龙有薇龙的好处。”梁太太道:“你老老实实答一句罢:你不能够同她结婚。”乔琪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没有婚姻自主权。我没有钱,又享惯了福,天生的是个招驸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拜金主义者!”两人商议如何使薇龙回心转意。乔琪早猜着这件事引起法律纠葛的危机,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辞。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动对梁太太略加解释,剖明心迹。两人谈了一晚上,梁太太终于得到了她认为满意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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