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宗祺把几张白纸从抽屉里拿出来,推到我面前。
“你真是异想天开!”他神情疲惫地往藤椅上一靠,看了我一眼。“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给你提供空白介绍信?”
白纸上,印章已经按规格盖好在纸的右下方了。信笺上部的标志和下面的印章都是他所领导的农场的。这几张白纸因为有了这些鲜红的戳子而异常贵重。我从写字桌上拿起它,仔细地叠好,揣进棉袄怀里的口袋,会意地说:
“你不给我也没关系。现在外调人员满天飞,这种空白介绍信多得路上都能拣到。”
他的家还跟一年前我来时一模一样。只是他那时盖的小厨房已经有些残旧了,墙皮被那场大雨淋得露出了黄色的麦秸。屋子里,虽然并没有减少什么陈设,而在我看来,却感到萧条了许多。北面墙上那幅由意大利记者照的周恩来总理的遗像,像框上挂了一条黑纱,两端垂落下来,搭在一盆没有生气的文竹上。他亲手绷的沙发早已失去了弹性,我坐在上面。象跌进了一个土坑。他本人也比一年前削瘦了,两鬓爬满了白发,再加上他坐在吱嘎作响的藤椅里,更给我一股凉飕飕的感觉。
虽然是春天了,但到处都给人以凉飕飕的感觉。
上面的那一幕戏演完,他说:
“你给我的信,走了五天才到。只有四十里路,怎么会走这么长时间?我拿起信封左看右看,深怕是让人检查过了。”他苦着脸笑了笑。“你别看我现在是场长,可是还跟在监狱里一样,成天担惊受怕的……”
“我们从来就没有出过监狱。”我说。
“是呀。”他喟然长叹,“这些年,我的嘴也成了一张臭嘴了:往坏的方面预料的事,总是一料就准;往好的方面希望的,从来没有实现过!你还记得去年这时候我跟你说的话么?”
“怎么不记得?不过是来得太快了点。”
“你还觉得快?我倒以为慢了。”他懒懒地说,“这些年,我们国家就象石头往山坡下滚似的,越滚到后来越快。我看现在也差不多滚到底了。”
他抬起头,眼睛朝上,鼻翼噏动着,好象在嗅哪儿飘来的一股什么味道。他的眼光里有一种历经痛苦,备受希望的折磨,而最终惘然若失的神色。我理解这种心情。
“是快到底了。”我说,“不过,我总觉得会有一次运动,一次真正属于人民的运动……”
“能有什么属于人民的运动?”他在藤椅里烦躁地扭动。
“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是在运动群众,但又都说成是群众运动。‘真正属于人民的运动’?那就会给扣上个‘反革命事件’!你不信,我们就走着瞧。”
“不管会被扣上个什么‘事件’,可是真正属于人民的运动总会来的!”我说出这些日子一直在心里酝酿的话,“周总理逝世了,邓小平又下了台,随着‘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展开,一批一批象你这样的‘民主派’都会倒下来。人民前面的屏障坍塌了,这时中国人民假如自己再不站出来说话,不走到斗争的第一线上去,那么我们十亿中国人就再没有资格在这个地球上生存!我们就是世界上最窝囊、最软弱、最劣等的民族了!”说到这里,我眼睛里不能克制地蒙上了泪水。“我们被欺负了十几年,被愚弄了十几年,被当作试验品试验了十几年,难道我们在试验失败而致我们于死地的时候连一声‘疼’都喊不出来吗?麻木到连‘疼’都喊不出来的人,那就是真正是该死的人了!……”
我的喉头被硬塞住了,呆呆地坐在自造沙发的坑里。他也在藤椅里凝然不动。屋子里一时异常静谧,但又汹涌着感情的波涛,隆隆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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