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灯

作者:贾平凹

给元天亮的信

我觉得你是我的表哥或是我的邻居,因为我在家族里辈分较低,应称你叔。但你是有出息的男人,有灵性的男人,是我的爱戴我的梦想。我是那么渺小甚至不如小猫小狗可以碰到你的脚。我是怕你的也是恨我自己。当知道你要离开镇街走时,我也像更多人一样忧伤。想来想去我想一直在你要经过的路上走就能碰到你。终于见了远远的你,心中惊喜又无措。那天下雨。我怦怦的心跳比脚步声都大。到你身边我把伞严严地罩了自己,想你能看见我的羞涩。然而你走了甚至连正常的招呼都没有。我恼自己罩得太严了。从此我多了点受伤的感觉,走路总好低着头。这样也好,我捡到过小刀铅笔。我总盼望能捡个水笔,将来有一天给你写信。我能写信了,却知道了你在城市落下脚,有家有室,我也像春夏秋冬一样有了生活。但是在热烈之后又是无尽的寂寥,我从未间断地想念你如同呼吸。坐到你当年也曾犁过的凹地,屁股是实在和甜蜜,而眼睛里却一片空洞和茫然。我看着小鸟,想本来和你一起飞的,因了我的贪玩你飞走。我看着那穴地里的槐花开放,浓甜郁芳。蜜蜂发恨地吮吸想吞去一个春季,花卉显然忍受蜂刺的蜇噬,但蜂儿能带去到奢华的天地。我去离村较远的那块地里总会用手帕包个馍,我想你干活歇息时要吃的,而总是我吃。有一天我灵机一动想必那只鸟是你来吃馍的,我就留一小块儿用树叶垫着。

我觉得我原本应该经营好樱镇等你回来的。我在山坡上已绿成风,我把空气净成了水,然而你再没回来。在镇街寻找你当年的足迹,使我竟然迷失了巷道,吸了一肚子你的气息。又看你的书而你说历史上多少诗家骚客写下了无数的秦岭篇章却少提到樱镇,那么我也得怨你如何的墨水把家乡连底漂进你心里怎么就没有一投瞥爱你如我的女人?我把这连年的情思用一个石子包了投向你是泄愤的,但你看了看我了,还是生生的有情男人还是涩涩的邻家子弟还是实实爱着我们的亲人。

你赞誉我的短信,并说给你了许多启发和想象,这让我高兴,可也觉得不能再说了,好比吃苹果后脸光了是方方面面的因素,不能给脸叫苹果。苹果被能光脸的人吃是圆满,苹果不幸被猪吃了叫它光去?!

没有节奏的声音不是语言

平日的镇街还安宁着,一到三六九日,逢着赶集,南北二山通往镇街的路上就全是人,这些路大的有五条,属于乡道,而联系了这一个村和那一个村的,或者一个村的人家也散居着,从沟底到塄畔,更全是那些毛毛土路。土路似乎不是生自山上,是无数的绳索在牵着所有的山头。赶集的人要么掮着木头,要么背着装满各种山货的竹篓,全低着头,留意着路面上的石头、树根、荆棘,以及蜂蝶蚁虫和黄羊狐狸留下的蹄印。偶尔抬起头了,抬了头就要看天。天上还有着星,半夜里的风吹走了云并没有吹走星,星使他们知道天在头上。现在鹰在高飞,很瘦的身子和很长的翅膀,飞起来是一条直线,就疑心那起起落落的是些棍子。

差不多都看到盆地里的镇街了,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站在这条土路上给那条土路上的人呼喊,但他们相互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在手舞足蹈地说话,传过来却是嗡嗡一团。什么是语言呢,有节奏的声音才是语言吧。风没有节奏,它是风;风吹乱了人的呼喊,呼喊没有了节奏也就不是语言。他们只好招一招手,从坡坡梁梁、沟沟岔岔的土路上进了镇街。风还在刮着,所有在风里的东西,比如树和草,比如烟囱和石碾,以及屋檐下的挂笼,伸出了院墙豁口的扫帚和晾在扫帚上的尿布片子,都在没节奏地响,他们听不懂。

集市上

其实,当集市热闹的时候,街面上人们都在说话,但说了些什么,坐在老王家饸饹店里了,带灯和竹子也是什么都听不懂,也听不清。这就是市声,带灯说:市声如潮,汹涌而至。竹子说:市声如尘,甚嚣尘上。周围人都侧目看着,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个小店里,破桌子旧凳子,她们怎么能坐得住,还端了黑瓷粗碗吃饸饹呢?竹子说:姐,人都看哩!带灯说:哦,咱不说成语了。老王饸饹店里的饸饹不是泡的干饸饹,而在滚水锅上架了饸饹床子现压,现煮。她们每人要了一碗,带灯却又让竹子到斜对面樊家卤锅子再端一盘肉去。卤锅子肉算是樱镇上最好的吃货,而樊家的卤肉锅子又是做得最好。竹子把一盘肉端了过来,也招惹了一只游狗。曹老八的媳妇盆盆脸,却是两片薄嘴,在自家的杂货铺里说:瞧人家的生活,吃了饸饹还吃卤锅子!带灯和竹子先还是把卤肉片儿夹起来,闪活闪活的,张嘴放在舌根,怕弄浅了口红,后来大口吃喝,嘴唇往下流油,面前坐着的游狗一眼眼瞅着,说:没骨头!

吃毕了,掏出小镜子再补唇膏,镜子里能看到元家的肉铺子和薛家的肉铺子,都把架子支到门前。元黑眼在用刀分一头猪,哗啦剖开肚子了,先把一撮油条放到嘴里吸溜咽了,然后挖心取胃,摘肝掏肠。他的动作利索,围观的多,提货的少。而豆腐摊子前却拥挤不堪,当场要吃的,买上一块,放在盘里,刀子左一下右一下地划出方格,浇上辣子醋水。有筷子的拿了筷子夹着吃;没筷子了,立在那里嘴吞了吃。要买得多的,还要带回家去,大都是提了豆子来换,谁就被挤着了,豆子撒了一地。上街口停了几辆三轮车,也是被人围了,你不知道这些赶集人啥时来的,但永远能看到他们提东拿西地在车上占着座儿要回家。听说他们四点前就从小沟涌向大沟的路上,乘三轮车来镇街,然后回去又要走到天黑。三轮车主是等到车把手上都坐上了人,车后厢里一个插着一个连腿也伸出来了,这才回转。这种三轮车经常发生车翻事故,冬天里翻过一次,车后退十米才跳下两个人,别的人都是因为腿挤得抽不出来。三轮车已经开走了,还有人提着硬纸礼盒在撵,盒子上印着花好月圆的图案,这一定是让儿子去未来丈人家的。但他没有撵上,提了礼盒又到下街口搭另外的三轮车,经过饸饹店门口了,还在说:你是来拉人呀还是去逛山呀?!被从鞋摊子前过来的人挤了一下,挤了和被挤了都没发火,不满地看上一眼,又都笑笑。这些人都背个袋子或提个篮子,急忙运动,在卖苹果的那儿给小孩挑拣着苹果,挑拣了却并不买,转身买了换季的衣服,还买包盐。小孩仍要苹果,就买了一个青皮萝卜,他们说萝卜比苹果好吃。

集市在太阳端的时候,上下街人流夯实,带灯和竹子就乐此不疲地转悠。她们看着卖粉条人在虔诚地解说自己的粉条好,是坡地里的红薯做的,品种不同,颜色不同,她们看着架子车上卖大白菜的说上一集是一角五一斤被哄抢了,回去老婆说轰抢了好呀,所以这一集又来了还卖一角五,下一集还想来的但大白菜没有了。她们看见有人在偷着背走了还没有过秤付款的货,卖主就骂:太阳油盆子一样在头上照着你也敢偷?偷回去吃药呀!带灯嫌他粗口难听,就帮着给照看着。后来,集市要渐渐地散,柴禾市上那些还没卖成的人,说:便宜了,给一半价你拉走吧。她们说:我们是镇政府的,个人没开小灶。那人说:那大灶不也烧柴禾吗?三分之一的价给你们了,总不能再让我又背回去。她们看着那人的嘴唇干裂发白,只好掏钱买了,让自个背到镇政府去,说:去了讨口水喝!她们看见一个老汉又在叫卖自己的笤帚好,是苇茅绑的,结实耐用,卖得就剩下这六七把了。她们就问:一个笤帚几元钱?回答三元钱。她们说:才三元钱呀,划不来呀!回答不摊本么。她们说:工夫不是本吗?回答倒有些不耐烦了,说:山里人么,工夫算什么本?!到了天色将晚,镇街的各岔路口上有了许多女人扯着孩子来接外出打工搭车回来的丈夫,丈夫抱了孩子,女人背了被卷,高兴地跑往快要收场的铺摊上一起选衣服。她们当然也生气过,那些老婆子一直谎说是某个岭上的,原来从县城发的鸡蛋充本地的土鸡蛋赚了对半钱。有人在找老婆子们退鸡蛋钱,而带灯她们也在头一天里买了这些人的鸡蛋让镇长送了人。竹子说咱找老婆子争较去!带灯忍了,没有争较。那些外地来的也是卖衣服的小贩,看见了她们,以为是镇街上的住户,就硬塞一块小糕点或一个粽子。她们肯定不要,那些人也就不敢硬塞,说:樱镇上还有这么稀的女子!

小贩是县东南的下河人,下河人说稀是罕见,也就是漂亮。竹子知道了这个词,就对带灯说:你是稀女子!带灯说:弱女子!

萤火虫的新定义

带灯说她是弱女子,过了三天,竹子却给了带灯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萤火虫虽外表弱小无害,可它却是个食肉动物。它的猎物通常是蜗牛。它在吃蜗牛前,将细得像头发一样的小弯钩插入蜗牛身上,三番五次地给猎物按摩,既巧妙又恶毒。萤火虫雌的没有翅膀,不会飞,一直保持幼虫的卑俗形态,可它和雄萤一样,一直点着尾腹部那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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