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涡轮司机,周日是兴味索然的,因为那天安娜属于她的家。很快就好了,等安娜回来,每一天都是他的。或许因为得不到,涡轮司机觉得,周日是一周里最重要的一天,从早到晚一周的忙碌都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天是属于家的。
单身与非单身的区别是,周日的时候你是否觉得太闲。现在,涡轮司机就一个人在包河公园里飘,穿着长风衣闲逛,看到所有的人都是一家大小,有说有笑,孩子跑,风筝摇。涡轮司机年轻的后母领着涡轮司机的父亲一起回了娘家,涡轮司机突然就落了单。涡轮司机懒懒的,什么都不想干,谁也不想见。这个周日,王贵带老婆孩子回丈母家。一大早把我们拉起来,用车驮着我们,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去大门口吃早点。王贵跟安娜说,你带儿子闺女先去妈家,我去七桂塘买只老母鸡买点水果带去。然后把我们送到车站,自己骑车走了。
丈母就喜欢王贵一家过来,因为可以看见宝贝外孙女,还能和王贵说话。丈母喜欢王贵的亲热、话多,进了门并不像女婿那样成了娇客,而是很有眼色地站在厨房跟老太太拉呱,夸妈妈菜香,跟着学手艺,并四处翻翻是不是缺米少盐,什么时候该换煤气罐,什么时候该买米。王贵心里清楚得很,这让老太太由衷欢喜女婿选得跟儿子一样贴心。
我也不懂为什么婆婆就很难伺候,丈母就很好糊弄,其实都是妈。外婆批评人很有意思。儿子和媳妇吵了架,她虽然不做声,过后却总结,我儿子老实呀,总是给媳妇欺负。但若安娜跟王贵吵了,老太太便一味偏向王贵:“你的脾气太大!也只有王贵好叫你欺负了。”有时,我怀疑,老太太眼里,是不是天下女人一般黑?就没好的?
王贵很喜欢去丈人家,他现在的一切都拜岳父岳母所赐,因为对安娜的喜欢,对一双儿女的疼爱,便自然而然把孩子的外公外婆当作自己亲爸爸妈妈待。在那里他总是被安娜和丈母娘捧得高高的。到了吃饭时间不需要动手,筷子就会自动到面前,饭也由安娜恭恭敬敬盛好了端在脸前头。偶尔客气一下要洗碗,还给丈母推得远远的,说用不到你。这一天总是王贵彻底享受生活的日子,所以王贵跑丈人家很勤,跟安娜的弟弟妹妹,包括弟弟妹妹的孩子们,都很熟悉,一家上下其乐融融。
安娜心有点活,不晓得怎么了,手里忙着心里却想到了涡轮司机。“不晓得他现在在哪里?”她伸出拇指来与小妹的孩子斗牛,并假装输掉把孩子逗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心里冒出个念头:“如果孩子的爸爸是涡轮司机,这里也会这样和谐吗?”摇摇头,觉得自己有点神经,一切都是过眼烟云,自己已经过了幻想爱情的年纪。尽管,看到涡轮司机略带忧郁的侧面,和专注的凝视,还是让安娜有一种发自内心地想摸一摸他的脸颊的冲动。那种亲昵与喜欢,多年前就深埋在心底了。
安娜把王贵当成丈夫。丈夫--好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称呼--应该算是孩子的爸爸吧?或者说是生活互助组成员?有困难合力解决,有矛盾互相协商,在一起就是为了生活,相互有个伴儿,却--没有爱恋,没有那种让你有发自内心期待被他揽入怀抱的感觉。安娜从没有主动亲吻王贵的冲动,最狎昵的举动,也不过是顺手在王贵的脑门上拍上一拍。
而涡轮司机,安娜如果不用意念与定力去控制,也许早已瘫软在他温柔的怀中,就如两块相吸的磁铁,自然相拥。安娜最近常有罪恶感,在王贵的面前也很温柔,怕自己的小秘密被参透。已经有好几个夜晚,王贵在身边发出平和的鼾声,而她在梦中与涡轮司机手牵着手。
安娜的想像力只能延伸到手牵手,再往后,她就会梦见自己是一位母亲,两个孩子在前面走。婚姻其实就是枷锁,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一旦套上,就会因为已有的承诺而主动缴械,放弃自由。甚至连梦境这样一块最后的私密地带,也被无形的篱笆监控。
安娜没事的时候顺手翻翻弗洛伊德,想从那本《梦的解析》中看出自己的五行是不是乱了。她总做那些意识流的梦,诸如森林里熊熊燃烧的火,一头惊慌的小鹿,在浓烟中乱窜着而无法逃脱;或者是富士山一样雪白而清冷的山下有一片如青海湖般清澈湛蓝的湖水,还是那只小鹿,在水边徘徊着将蹄子小心伸进池中试探。鹿是什么?山是什么?水是什么?火是什么?森林又是什么?安娜找不到答案。安娜宁可自己梦见观音敲她的头,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未来,也好过这样乱猜。安娜心中有期待,又害怕期待的东西真的出现。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安娜便会怅然,如果真的发生了,安娜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另一个总做意识流梦的人是涡轮司机。四十多天的假期眼看就要耗尽了,涡轮司机还没有张口向安娜表白。看着安娜对孩子的一心一意,看着王贵别无他求的满足,涡轮司机几次三番想到了放弃。就当是故地重游吧,缅怀爱情。可是,熬了那么多年的孤独,难道真的到今天就算结束了?未来的日子用什么填充?甚至没有了继续拼搏的动力。
一想到未来茫然无可依,甚至连思念的对象都没了,涡轮司机就不寒而栗。越是逼近归期,涡轮司机就越心急。也许面子上看不出什么,依然悠闲淡定,心却不受自己控制,脑袋一沾枕头就开始满负荷工作。与安娜不同的是,涡轮司机的梦境简洁,内容完整,没什么象征的东西,总梦见自己临去机场了找不到飞机票,找到飞机票了又找不到护照,出了门没搭上车,到了机场飞机正好腾空;或者是回去以后学校已经开学而自己耽误了课;再或者是前脚刚离开安娜的家后脚再回去,房子就不见了。
涡轮司机突然迷信起来,梦的兆头不好啊!大多是不吉利的。涡轮司机宁愿相信“反梦”这句话。也许,梦在告诉他,如果不将心事说出来,这一辈子就耽误了?
涡轮司机边下棋边试探地问安娜:“做噩梦是卜吉,还是卜凶?”安娜回答:“上半夜做的还是下半夜做的?上半夜卜凶,下半夜卜吉。若是午睡做的,就是白日梦。”安娜举着棋子看不出面部有什么好奇,甚至没追问涡轮司机究竟梦见了什么。也许以安娜的冰雪聪明,心中大概有数了。“眼皮跳不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看你心神不宁的,怕是凶相环绕。”
涡轮司机勉强笑笑,却觉得苦涩,有心想跟安娜逗乐,又觉得嘴角沉重,积压在心头几十年的话蓦地蹦了出来,没考虑后果。
“安娜,你不觉得上天造物弄人?如果是现在的时代,回到二十年前,也许我们俩已经双双在美国了。”涡轮司机夹着黝黑的围棋子的手指突然停顿下来。
“是啊!我这辈子已经毁了。不过也平衡,像我这样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批。我也不算垫底的,王晓培不是到现在都在长风乡下回不来了?人要知足,要学会平衡。否则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安娜抱着茶杯,以安慰自己无数遍的话来安慰着涡轮司机。
“如果,如果你现在有机会重新再来呢?”涡轮司机并不抬眼看安娜,将棋子轻轻落在设定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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