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作者:贾平凹

一日,丁琳他们的公关协会要组织一次企业和文化的联谊活动,刊物上需要一篇关于民俗博物馆的文章,就想到最合适的撰稿人该是虞白,在电话里给虞白说了,虞白只是不肯应承,丁琳便去肯德基店买了两包炸鸡,搭乘了出租车过来。

门虚掩着,敲了几下没人应声,推了进去,虞白照旧在沙发上卧着,人已经瞌睡了,一条胳膊垂吊在沙发下,一条胳膊搭在心口,还拿着一本书。丁琳悄悄走近,才要抽出来要看那内容,虞白醒了,说:“取回来了?”丁琳随口应着“嗯”,却莫名其妙,看虞白时,眼并未睁,就明白把她当做另外一个人了,索性要戏弄,从提包里取出炸鸡,撕了一片,放在虞白嘴边。虞白急地睁了眼,恍惚间瞧见一个人坐在身边,冷丁就翻起来,极快地跳坐在沙发扶手上。待看清是丁琳,骂道:“你把我吓死了!你个贼东西!”丁琳笑道:“真是神经质,就是个要来强暴你的人,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还说害病哩,身手捷快得很么!”虞白重新卧在沙发上,额上已是一层细汗了,说:“正是有病,心才惊的,你怎么进来的?”丁琳说:“你门虚掩着我怎么进不来?”虞白说:“这清朴混账,走时连门也不带上,我还以为他把药丸带回来了。”虞白患神经衰弱七八年了,她把病没办法,病把她也没办法,时好时坏,就这么僵持着。前一个星期日,两人相约着去美容按摩,虞白情绪很高,她还说:“你今夏气色好。”没想才过了五天,虞白眼眶都发黑了。丁琳说:“老毛病又犯了?”虞白说:“就是,连着四个晚上失眠。你说是睡着了,老鼠从电线绳上往上爬都听得着,你说醒着,却是做梦,一个梦连一个梦,竟然内容还能继续——你以为我在哄你哩!民俗馆有什么写头,记录个房子建筑,我倒提不起劲的,让谁谁都可以完成的,偏寻上我!”丁琳说:“哎呀,本来要同情你的,活该不让人同情!自己有一点点才气,倒看不上写份材料,想象力好些,可怎么不去写个长篇小说来?”虞白也觉失口,哧地笑了。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边翻丁琳的提包,撕了一块鸡肉嚼着,一边吮了有油的指头,说:“我倒推荐个人,绝对给你完成得圆圆满满的。”丁琳问:“谁个?”虞白说:“夜郎。他原是个写过材料的,又从未去过民俗馆,看了又是新鲜,写起来有兴奋感,再是??”却不说了,眼睛一眨一眨看丁琳。丁琳才要问,吴清朴回来了,提了一包药丸,领着黑狗丑丑,与丁琳招呼了,丑丑却径直往后院里去。虞白叫道:“丑丑,丑丑你没礼貌,阿姨来了,也不行个礼的!”丁琳怒嗔了:“我是狗阿姨,你该是狗娘了!”丑丑便从后门跑进来,嘴里叼着一双塑料凉拖鞋,放在沙发下了,就面向丁琳坐直,两只前爪合起来一举又一举的。虞白说:“丑丑给阿姨作揖了!去吧,去吧!”让狗去了,笑着说:“我将来要有孩子,就生个像丑丑一样的,丑是丑,男孩子丑着了好!”丁琳说:“好不要脸,不说寻个丈夫的话,倒谋着要孩子!”吴清朴把药丸放在桌上,一丸一丸放到一个盘里,也笑了,说:“真是怪事,白姐这次犯病,什么都觉得丑着好,说这桌子腿儿太细,应该做一件憨憨笨笨的,把屋里那些细瓷瓶儿都收起来,倒买了几个黑陶回来??连我也瞧着不顺眼,嫌梳头啦,刮脸啦??”虞白顿时脖脸泛红,说:

“你尽是胡说!——丸药弄好了?”吴清朴把药方单儿拿给虞白说:“丸药是弄好了,十七味都全的,只是药枕里配的药,仁庆堂里没有肉苁蓉、川芎、乌头。”虞白说:“这不行的,缺一样效果就差了。”丁琳说:“又是自个配的,真个久病成医了。”拿过药方看了,见上面写着:飞廉,薏苡仁,款冬花,当归,白芷,辛夷,木兰,蜀椒,柏实,防风,人参,橘梗,白薇,荆实,蘼芜,白蘅,杜蘅,官桂,川芎,肉苁蓉,蔓木各五钱。乌头,附子,藜芦,皂角,蔺草,矾石,半夏,细辛各五钱。

丁琳认得各味药的名字,却不识各自的形状,更不懂其性能作用,只佩服虞白是狐狸精,没有她不会的。就说:“仁庆堂没有了,南大街西边关明路中巷有家天和堂,那儿药较全的。”吴清朴说:“路我能跑的,只是仁庆堂的抓药的看了方子,说毒性药这么多样干啥?我说做药枕的,他直摇头。我心里倒犯嘀咕,才回来了。”虞白说:“这你不管,你姐要是毒死了,丁琳在这儿做证;与你无干系的。你就再去天和堂跑一趟,那儿正好是黄阳区工商局所在地,也可再找找人家,多说好话,看还有没有可能批下来。”丁琳问:“还是那个营业证?”吴清朴点点头,要出门又去了,却说:“白姐,你要再不找个姐夫来,把我就累了!”虞白骂道:“这话是邹云的意思吧?你是她的对象,还不是她的正式老公,她就要独霸呀?你是我的表弟,我偏让她吃些醋水不可。”吴清朴赶紧说:“这可不是邹云的意思,你不要说给人家呀!”虞白说:“给邹云屁大个事你都跑前跑后的,到我这儿就累了你了?!丁琳,你瞧瞧,这将来是不是个惧内的坯子?!”吴清朴着急出去了。虞白就笑着收拾药丸,药丸蜜掺得多,外层湿黏黏的,大小如桐子,当下吃下了七丸。让丁琳吃,丁琳不吃,虞白说:“这是补肾茯苓丸。心悸,噩梦,涩目失眠,都是肾虚冷所致,我翻了许多药书配的,或许能顶用的,你吃了也无妨。”丁琳说:“治肾的,你亏了肾了?”虞白说:“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还要作践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以为房事多了人才肾亏的,虞白又没个男人亏的什么肾?!你要这么欺负我,赶明日我就真要给你那个小白脸去信勾引呀!”丁琳说:“我放心得很哩,你看不上小白脸,你要个丑的!”呛得虞白又是个红脸。

丁琳偏不饶她,故意正经脸色了说:“你刚才推荐了个夜郎吗?你推荐夜郎,又说了个‘再是??’还再是什么?我不懂的!”虞白说:“我说过夜郎?——我说过夜郎的话,我已忘了,你还这么记着?!”丁琳说:“你这精鬼!自己偷了牛让我拔桩!”虞白说:“那天夜郎来,我看你俩挺能说得来的,你要给他吩咐任务,他才不知怎么个轻狂劲儿给你干哩!他一来劲儿,枯燥的材料都会写得一片灿烂,哪里还用得上我病恹恹的人,写出来也是有气无力。”丁琳再次提起夜郎,有心要证实一件事的,听虞白这么说,便开悟了,却想这鬼东西又耍套子,要我为她垫底,又还要把我先抬举起来!入夏以来,虽未犯了旧病,身子骨仍是虚弱,但见了夜郎,酒也喝醉了,又提出去美容呀,精神得很哩,这几日却又一落千丈,病得这样,多半是一时把精神提了起来,过度兴奋了又陷入到另一个痛苦境界中去了!再说,我托她写民俗馆,这对她易如反掌,她偏要拿派做势,骗得我来,来了借题提到夜郎??丁琳心里这么琢磨,一方面为老朋友难得这般的情景而高兴,一方面又为她的花招而发笑,便故意要逗她,说道:“初次见人家,多说几句话算了什么?我心里没冷病,吃西瓜就不在乎了!”虞白说:“我就服了你这一点!”丁琳说:“你还能服我?”虞白说:“你是把真事做得和假事一样的。”丁琳说:“这才胡说八道!那你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样了?”虞白说:“可不是这样!这几日邹云来说,夜郎请了刘逸山去给祝一鹤整治,祝老头服过灵符水变得又白又胖,面带桃花,睡着了还笑着,像个弥勒佛似的。我就想约你到那儿瞧瞧去,却又害怕在那里见着夜郎!你说多没出息,要是你,早去了十回八回的——或许你早已经去见过夜郎了。”丁琳就笑。虞白说:“你笑啥?”丁琳说:“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样的,那咱何不就把真事做得就是个真事?!今日就去!”虞白才知被丁琳套住了,羞口羞眼,慌张无措,随即起来卡丁琳的脖子。丁琳说:“你别卡死我,说破了就说破了,也省得再吃药!——你的毛病就是弯弯绕,聪明常被聪明误。”

虞白却不答话。

呆了许久,虞白喊丁琳去卧室床柜下取一瓶洗剂药水,丁琳取了送去。后来,两个女人说了许多女人身体上的话,重新回坐到客厅里了,虞白说:“现在倒离不得这洗剂了。丁琳,或许我上一世是个坏女人的,这一辈里才害得这样。”丁琳说:“既然上一世里是坏女人,这一辈里就能重新做人!”虞白看了丁琳一眼,就对着镜子照,一照半天,说:

“老了!”丁琳说:“老了还一天十二次地照镜子?镜子是有镜鬼的,你好好照着,摄了你的魂去!”虞白说:“鬼也不要我的。”又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破了就说破了’,破了什么?”丁琳说:“虚伪!今日咱去看那个弥勒佛去!”虞白说:“去就去!你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一个地方,是一个房子的,房子里一个大炕,像西府农村的那种大炕,炕角放着一沓沓叠上去的被子,铺着人字纹的草席,左手有一个土台子,蒙了床围子,上边是两个大木头箱子。我是从门口往里走,房里光线很暗,借着开门的光,先看见的是炕下的鞋,一双是大号的牛皮鞋,一双是细高跟的皮鞋,我意识到不对了,赶忙要退出来。退到门口心却不甘,想炕上睡着谁吗?回头一看,炕上坐着夜郎。我又要走,夜郎看了看我,却下了炕从我身边走出门去了。我也要走出去,但发觉我脚上没了鞋,刚才还穿着鞋怎么就没有了?我到处找,找不着。你说怪不,前日夜里一直睡不着,天明时睡着了还做了个梦,也是咱们说好去找夜郎的,可就是寻不着我的鞋,最后就醒来了。瞧这是怎么啦,与人家不生不熟的,却给人家做的什么梦?”丁琳说:“爱上人家了嘛!”虞白说:“这叫爱上?”哈哈大笑。又说:“我早已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了,轻易就爱上一个人?那日夜郎来,有一点就使我看不上眼的。”丁琳说:“是那张马面?”虞白说:“他右脚尖的袜子磨破一个洞儿,露出来的趾甲那么长的。”丁琳说:“我说你是神经质你倒不爱听,趾甲没剪就影响整个人啦?爱上不爱上夜郎,那得有缘分,就是不往别的发展,交个朋友也是。”虞白说:“男人是容易产生错觉的,发展发展,真要假事做成真的了。”丁琳说:“那不是天大的好事?!”虞白说:“我这人没有男人会要的,孤独惯了??谁敢来?”丁琳说:“你也说孤独?这我就想起王涛说的话了!”虞白说:“王涛是谁?”丁琳却笑而不语,双目流彩,又忍不住了,附耳说了什么,虞白叫道:“又一个英雄折腰了!狗贼,我告小白脸去!”丁琳说:“又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没情趣,还不允我找个说话的朋友啦?”虞白说:“王涛说什么了?”丁琳说:“王涛是见过夜郎的,说了一句:盖世的丑陋,旷世的孤独。”虞白说:“这倒说得好,夜郎这人我感觉就是这样,有人领好了会不是平地卧的人,领得不好就可能是个祸害。”丁琳说:“嗬,你们都孤独嘛!”虞白说:“孤独有什么好?我们羡慕你白白胖胖,随随和和,小鸟才依人哩!”

丁琳说:“哟,自夸也不是这么个夸法吧?我是麻雀,叽叽喳喳,你们孤独,是狼才孤独,是鹰才孤独呀!”虞白说:“猪也孤独哩”两个人正嬉闹成一团,门被敲着响,以为是吴清朴,开了门,却是嘴噘得多长的邹云,手里捏了一包药。丁琳说:“什么事成了这样?多漂亮的人也要成猪八戒了!”邹云把药交给虞白,脚一蹬,就把一双高跟鞋蹬飞工,说:“工商局那个苟矬子,姓这个姓就让人不顺气!他吃了我那狼虎二哥的黑食了,故意不给我办营业证,我和清朴嘴都能磨破,你瞧人家怎么了?带理不理,脚架在办公桌上剪指甲!什么东西!”丁琳说:“是你渠没渗透吧?”邹云说:“我提的茅台酒!我爹还没喝过哩!还要怎么渗渠?我上了他的床去,就为一个营业证?!”虞白说:“难听不难听呀?清朴呢?”邹云说:“我们倒气得吵了一架,他到饭馆里去吃羊肉泡馍了——他怎么是越气越能吃?!”虞白没吱声,也没听她再说下去,喊着“丑丑,丑丑,把药枕拿来!”黑狗在后院里喔了一声,如仆人应诺,竟真的叼了一个木枕回来。虞白抽开枕盖,将带回的药末分盛了几小包往里装。一时都尴尬,邹云住了口,丁琳也不知说什么,凑近来看。这枕是红色的柏木心做成的,一尺二寸长,四寸高,枕盖上钻着粟米大的小孔三行,每行四十孔。丁琳无聊搭讪:“手工这么精巧的,买的?”虞白说:“托民俗馆修缮工特制的。”丁琳又说:“配的什么药,味儿好大呀!”虞白说:

“二十四味。”丁琳说:“二十四味?”虞白说:“二十四种药与四时二十四节气对应,另加有毒性的药物八味,以应八风,估计对失眠有作用。”丁琳说:“只怕药枕这么硬,越发垫得睡不着的。邹云,也不要急的,咱可以多想些办法,好事多磨么。”邹云已去厨房水池上洗脸,说:“白姐这么能的,连药都自己配,可清朴咋凭没本事的?要是别个男人,甭说十个八个营业证,要个原子弹也拣着光溜溜的拿回家来了!”虞白说:“哼,原子弹要是棉麻做的,你早穿了衣服了!”邹云水刚淋到脸上,哧地笑了,说:“我臭美,白姐不也去美容按摩了吗?”三人笑了一气,冲淡了刚才的不快,丁琳就埋怨吴清朴怎么还不回来,等不及了,她要和白姐去看祝一鹤呀!

虞白却说她不去啦。丁琳说:“你提出要去的,我是陪你,你倒不去了?”虞白说:“我咋觉得不妥?”丁琳说:“豌豆心又来了!”虞白用嘴努努厨房,低声说:“我这心怎么虚虚的,怕见着他。”丁琳说:“心虚了好,心虚了更该去见的。”虞白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你去吧,你去让他写民俗馆,也好拿录音机让他吹吹埙,录回来我听。”丁琳说:“想吃杏又怕酸了牙,活该二十世纪只留下最后一个老处女!”邹云洗完脸,突然跑出来叫道:“我想出一件事了!”

虞白说:“慢点,小心牙掉了!”邹云说:“你们要到祝一鹤那儿去,定能见上那个夜郎的,他在社会上跑得多,保不准认识工商局的人!”虞白说:“谁说我们去祝一鹤那儿的?”邹云说:“琳姐不是才说了?”虞白说:“听她说的,这么晚了,与人家不熟,两个女人去人家家里?!要找夜郎帮忙,清朴与夜郎认识,让清朴自己去。”

吴清朴去保吉巷七号院找夜郎,夜郎的门上着锁。问隔壁卖菜的小李,小李盘问了他半天,才说你找颜铭去,说完还怪怪地一笑。吴清朴问颜铭是夜郎的什么人,小李说:“你让我犯错误呀?!”吴清朴明白了几分,就按小李提供的地址寻了去,还特意为那个颜铭买了一瓶香水。在门口敲了一会儿,门不开,想着里边两人忙着哩,到楼下又呆了一会儿再上来,又是咳嗽又是跺脚,为的是给屋里人招呼。开门的是阿蝉。吴清朴说:“你就是颜铭?”阿蝉问:“有什么事?”吴清朴说:“我来找夜郎,夜郎认得我的。实在打扰了,这份小礼物请你收下吧。”阿蝉当下和气了,让客进屋,还沏了茶水。从另一个卧室就出来一个娇小的女子,嘴里嗑着瓜子,看见了小礼物,便拿过来拆开,见是一个小瓶,不知是什么。阿蝉问:“是啥玩意儿?”女子说:“一堆英文字母。”又进了卧室。吴清朴纳了闷,也不好问,听见一阵咳嗽声,扭头看了,另一卧室门开着,床上躺着个肥胖胖的老头,嘴一窝一窝地嚅动,忽然醒悟这该是祝一鹤的家,自己那一晚是来过的,颜铭似乎是那次见过的保姆,印象虽然模糊了,但绝不是这两个。才要说话,门里又进来一个高个女人,深目耸鼻,高颧阔嘴,宽肩蜂腰长腿,发在脑后梳成小髻,上穿弹力紧身汗衫,下着喇叭形薄牛仔长裤,一双半高跟的宽头白凉鞋。吴清朴倒被镇住了,心想:还有比邹云讲究穿的人!但立即看出没有邹云的富贵相:脖子上没系项链,手腕上没有手镯,戒指有,不是钻戒,小背包也不是真皮的。那女人提了一包人参蜂王浆饮品,进来怔了一下,说:“来客人了?”阿蝉说:“铭姐,有人找夜哥的。”那卧室的女子闻声就出来往门外走,颜铭说:“什么味,小翠用外国香水啦?”那女子也不答话,出门一溜风下楼去。颜铭便低声对阿蝉说:“我已经说过,不要让她来,她怎么又来了?你是成心要闹出丑闻吗?”阿蝉说:“是她自个来的。铭姐,铭姐!”示意有客人在,不要多说了。颜铭唔唔应着,便对吴清朴说:“找夜哥吗?你是夜哥的朋友?”吴清朴真正明白自己弄错了,一是不该把香水送错了人,二是颜铭一口一个“夜哥”,压根也不是夜郎的那个,——站起来做了介绍,掏了名片和身份证,说明为什么要找夜郎。眼前的颜铭已不是了昔日保姆的模样,颜铭也忘记了她是见过吴清朴的,但颜铭却知道吴清朴这名字,也就说你的女朋友是不是平仄堡的邹云呀,便夸说了邹云的美丽,然后说夜郎几日都未来过,五天前见他时,是说他们戏班由公关协会联系着要去南郊的太白机电厂演出了。吴清朴有些遗憾,就留下条子,写明了托办的事,让颜铭待夜郎一回来就及时交付他。临走时红着脸问颜铭的裤子在哪儿买的?颜铭就又夸邹云的福分,说这裤子是托人从广州买的。

三日后,夜郎回来,机电厂付给了戏班一笔丰厚的演出费外,因从深圳运回了一批荔枝,又分给了每个演员一个纸袋。在西京是难于吃到这稀罕物的,夜郎就提回来,一颗一颗剥了喂给祝一鹤。颜铭把吴清朴的留条当即交给了夜郎,夜郎沉吟了半晌,问这几日还有什么事情?颜铭便抓了两颗荔枝给阿蝉,让她到厨房里吃去,就掩了门说起吴清朴来的那天小翠还来过,嘁嘁啾啾地道出一场是非。原是颜铭觉得小翠常来,保姆家的串门不妥,说过几次阿蝉,说过了也便作罢,没想一次回来,因她新配了钥匙,直接开了门进来,阿蝉和小翠精赤赤的身子睡在一张床上。她又恶心又气愤,把卧室门就反锁了,吓得阿蝉求饶半天,她把门打开,两人跪在地上给她认错,发誓再不敢了。可是,明着小翠不敢来了,等她去上班了,小翠还是偷偷来的。夜郎当下变脸,要打阿蝉,颜铭拦住,说阿蝉近来伺候祝老还勤快,要嚷开去,阿蝉肯定在这里呆不住,祝老便没人照顾了,也让外人耻笑的。只劝夜郎有空去对面楼上找找小翠,吓唬着不让她再来就是了。夜郎觉得有道理,没再发作,但仍气得呼呼喘气,说:“这号事只听说外国有,阿蝉倒会的,真是丑人多作怪!”颜铭说:“你这话说得难听!这事与丑不丑没什么关系,丑又怎么啦?!我也想了,这都是因有了小翠才导致的。阿蝉从乡下来到城市原本寂寞,又伺候祝老,一天到晚地不能说个话,才闷得寻小翠来聊的,我遇过几次,阿蝉都是给小翠化妆来着,一边画,一边又呵斥又欣赏着好。那小翠年纪轻些,听说在乡下已有个男朋友,被人爱过的,怕是来了又常在阿蝉面前做小撒娇,阿蝉慢慢地学着男人样儿要保护她,一来二去地就??”夜郎说:“你只会把人往好处想!”颜铭说:“你才回来,不该把这恶心事说给你。——不说了,你瞧瞧我这裤子怎么样?”夜郎说:“刚才一进门我就看见了,真好,身材的优点全暴露出来了!”就剥了一颗荔枝塞在颜铭口里。颜铭说:“这条裤子特别合体,谁见了眼都亮的,那日吴清朴还问在哪儿买的,要给邹云也买一条。”夜郎说:“邹云是个艳乍人,搭眼一看好漂亮的,细看倒不如了清朴的表姐。她个头矮的,能穿了这裤子吗?”让颜铭又站远站近让他看,说:“你说说,别人看了都说些什么?”颜铭说:“是不是男人都喜欢听别人说自己老婆的好话?——当然尽是漂亮话,今日在街上就有人尾随我了半条街,吓得我出了一身汗,亏得碰着我们队的一个搞灯光的师傅,才摆脱了。”夜郎说:“世上瞎男人多,别心软上他们的当,他们说你漂亮,或者肯帮你点小么零碎,那都有企图哩。”颜铭说:“瞧你那小心眼,又爱听别人说我漂亮,又怕别人企图我,那你怎不把我养起来?你要是个大款,我什么也不干了,专买好衣服给你穿了看!”噎得夜郎半天没话。颜铭说:“生气啦?”夜郎说:“我挣不来钱,可我见过暴发了的人,他们有了钱吃喝嫖赌抽,你得小心着这些人,知道不?”颜铭一指头点在夜郎额头上说:“知——道——了!”

饭桌上,夜郎说:“颜铭,今晚有空没?”颜铭以为夜郎要约她去保吉巷那边,脸红了一点,拿脚便踢夜郎,夜郎一时醒悟不了,颜铭就让阿蝉去看看祝一鹤是不是枕头枕高了,怎么有鼾声?阿蝉一走,颜铭说:“什么话也在饭桌上说?”夜郎说:“下午我去兴庆区政府,羿副区长我认识,让他去工商局说说情的。你买些烧纸在这里等我,咱晚上了到城墙上烧纸去!”颜铭说:“烧纸?”知道刚才想到了别的一幕,就不敢看夜郎,别转了头望那边卧室,却瞧见阿蝉在卧室里极快地剥了一颗荔枝在嘴里。颜铭回过了头,说:“烧纸?不逢年过节的烧什么纸?”夜郎说:“鬼节么。”颜铭说:“没到冬至,你过的什么鬼节?”夜郎说:“你只知道冬至是鬼节,你是西京人,你不知道七月十七日是西京的小鬼节?”颜铭说:“我父母死得早,我倒没有烧纸的习惯。怪不得昨H街上就有人卖烧纸,我还嘀咕,大热天的谁买你的纸呀?——可晚上我们要去鸿达纺织品公司去表演的呀!”阿蝉出来,悄悄问颜铭道:“铭姐,那荔枝是树上结的还是地下长的?”颜铭不搭理,说:“你下午了去买一刀纸来,晚上陪夜哥去烧烧。”阿蝉说:

“夜哥肯要我不?”夜郎说:“你又不是艾滋病患者,我怎不要你?”颜铭说:“你这??!”夜郎说:“你买了纸,晚上六点钟我能过来就过来了,六点钟没来,你拿了纸直接在南门口门洞里等我。”

夜郎吃过饭就去了兴庆区,区政府羿副区长正在开会,夜郎托办公室的干事去会场叫了出来,羿区长一出门就瞧见了夜郎在走廊一头站着,迟疑了一下,却嘟囔着干事:“是谁呀?正开着会的,是谁来找吗!?”夜郎迎过去说:“羿区长,是我。”羿区长噢噢两声,立即四面看了,急拉夜郎到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把门关了,说:“是夜郎?!好长时间没见了你!上个礼拜,西郊农场又邀去钓鱼,我还想起了你,你那次是一次钓了二十斤吧?”去年的夏天,羿就调动到兴庆区政府,农场的负责人开设了一个鱼池,专供市上的一些领导星期天去钓鱼,羿便来约祝一鹤秘书长,祝一鹤当然也把夜郎叫去了。那一次,夜郎与羿认识,羿殷勤地跑前跑后,在鱼池边给祝一鹤安坐椅,撑阳伞,还跑着去买了冷饮,祝一鹤每钓上一尾,他就大呼小叫,夸奖说祝一鹤的技术好。其实那一次夜郎钓的最多,羿几乎坐不住,仅仅钓上来三条。祝一鹤中午在招待所休息的时候,羿和夜郎在那里下棋,他拍了腔子给夜郎说:“兄弟,以后祝秘书长有什么事用得着我,我包了!你有什么事也只管来找我!老哥官不大,可在基层,凡我管的地盘上还有办不成的事?就是在我不管的地方有什么,咱也有办法托了别人!说句实话,有什么事你去找书记、市长,他们也不一定能办得了,他们还得请我们来办么。就是送礼,书记市长也不见得有人去送,一是不敢去送,二是想送寻不到门。咱基层干部就不一样喽!”当时夜郎倒觉得此人还直率,也就说:“基层干部离百姓近,事情办好了,老百姓的口就是碑,办坏事,老百姓也是一眼眼看着的。”羿说:“可不是,现在风气不好,如果老百姓要造反,首先掉脑袋的也就是我们这些人了!解放初,枪毙最多的是什么人?不是国民党那些大官,也不是毛毛随从,是县长,七品官这一级离百姓近,民愤大么。旧戏上一写县官都是些白脸——为什么?——一是写戏的人只熟悉七品官,也只敢写到七品官,二是写了七品官,老百姓看了戏能共鸣嘛!——七品官,芝麻大个官!嘻嘻,咱革命了几十年,还是个副的,嘻!”夜郎还真服了他这一席话,说:“过几年副的就成正的了!”羿说:“谁给你正的?你问问祝秘书长,为啥姓羿的现在还是个副的?”说完就嗬嗬地笑。现在羿又提到钓鱼的事,夜郎想起了这一幕,不免心里酸酸的,说:“羿区长还记得这些?你去年夏天去钓鱼,今年夏天也去钓鱼,祝一鹤他就没这个福分了。”羿说:“早听说老祝是病了,我一直还说去看看的,就是走不开身;当个屑区长,还是个副的,却一天到黑忙得尿都尿不净,裤裆都是湿的了!老祝也倒霉,政治生命就轻易让别人牺牲了!我现在算看透了,要在仕途上混,不跟人不得上去,跟了人危险性大,咱是与谁也不近不远,当然谁也不会重用了咱,谁也不会太陷害咱哩。”正说着,走廊里喊:

“羿区长!羿区长!”夜郎就起身要去开门,羿嘘了一声,不让夜郎动,自个把门开了个缝,探出脑袋,问:“谁个?”立即又把门打开,笑着说:“杨书记呀,我来了个客人,马上就来。”夜郎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黑壮汉子,手上的烟吸到一指长了,从口袋又摸出一支接上,十个指头蛋却焦黄黄的。一口浓烟就喷过来,说:“我以为你上厕所了,我也去了,隔着隔板说了几句话没回应。厕所里怎么又画了那么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羿说:“谁知道哪个又画上了,他娘的,去年我到哈尔滨,今春到广东,厕所里都是这些东西,总不会是一个人的作品吧?内容和形式竞一模一样!”黑壮汉子说:“刚才叫你,门开得那么一点,我想是不是来了相好的了?原来也和我一样黑包公!他好像我在哪儿见过?”夜郎也正疑惑,羿说:“你哪里见过他,他不是西京城的。”黑壮汉子噢了一声,说:“那你就快点来,时间不早啦,还有三个问题没研究的。”羿说:“乡里干部忙的是催粮催款,刮宫流产,咱整日忙收税,完不成任务,市上只怪罪咱,咱还能想出个啥办法?!你们先研究吧,研究成啥我也没意见——我马上就来的。”便把门重新关了。悄声说:“是区委杨书记,年纪倒比我轻,是市委诸葛书记的秘书下来的。”夜郎想起就是原市长和诸葛书记闹的那一场矛盾才使祝一鹤从此完结了政治生命的,就苦笑了笑,说:“好像我也见过他的??你怎么哄人家我不是西京城里的?”羿说:“他是知道你名字却记不准你的人的,要是知道咱们还熟,他可能又要怀疑我也是原市长线上的。原市长在的时候咱没沾过他的光,他人走了,我却带了他的灾,要不怎么到现在了这副字像膏药一样还贴着揭不去呢。”夜郎听了,心里一阵阵发颤,眼前这个羿,是把他当做祸害而对待了,一时感到侮辱,脸色就难看起来。羿瞧夜郎生了气,赶忙说:“你别介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要真正贱看你,也不会让你来我办公室的。你不在仕途上不知老哥的为难,祝一鹤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的!给我说,有啥事要我办的?”夜郎原要拂袖就走的,但念及吴清朴拜托的事,只好又坐下来,说:“我有个朋友开办餐馆,你们工商局就是为难不给办营业证,来找你关照关照。”羿头歪起来,沉思了半@儿,说:“话可以去说说,但也不一定说了能顶事??你的朋友人没来吗?”夜郎说:“你领我去见见工商局长,或者你写个条我去找,事情有个眉目了,我让朋友来办手续。”羿说:“是这样吧,你还是让你那朋友来,你在这不好。”夜郎说:“那好吧。”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了,说:“祝你很快把副字去掉!”开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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