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在咖啡女孩家里,是我守着她,还是她守着我?好像都有。我躺在床上出汗,她给我绞毛巾擦汗,用体温计量热度,上半夜她一直坐在我床边,有一种非常古老的气息,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她,除此以外,这屋里什么都没有。后半夜她熬不住了,和衣睡在我身边。我注意到她睡下去之前用旅行箱顶住了门,我想明天可以到楼下锁匠那里去买把插销装上,比较安全些。
窗开着,这是四楼,不太可能有人从下面爬进来,考虑到她姐姐是个女的,尤其不可能。风隔着窗帘微微地吹到我脸上,头顶上的灯泡静止不动,她侧着身子睡,把头深埋在臂弯里,我平躺着,觉得灯光耀眼,便起身把灯关了,坐在床垫上抽了根烟。我忽然睡不着了,倾听外面的动静,隔壁有人起来上厕所,楼道里有谁哐当哐当把自行车扛了上来,过了片刻忽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世界卡在寂静中,像一张唱片放完之后的瞬间意识停顿。
齐娜,她曾经说过,寂静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寂静可以让你躲避危险,在寂静中的绝大部分动静都能被听到,同时寂静也带来更大的恐怖,忽然打破寂静的某些,或者根本是在寂静中走向你的。她说,这一点和黑暗不同,黑暗是彻头彻尾的危险,别以为那些人在黑暗中找不到你,他们的嗅觉可灵敏呢。黑暗,是拿距离在赌博,而寂静是过度地信赖自己。与其说我们的内心黑暗,不如说它是寂静一片。
我预感到这是难熬的一夜。
后半夜烧又起来了,我用体温计测了一下,就着打火机的火光看,整三十九度。我从口袋里摸出退烧片,掰下来一粒含在嘴里,去厨房找水。出门时觉得头昏,四周一片黑,眼花的感觉不那么强烈了。我轻轻踢开旅行箱,拉门出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面前一闪过去,看不见,但却几乎要触摸到了。我立刻紧张起来,伸手去摸走廊里的开关,我是第一次在这儿过夜,一应物件在黑暗中都是生疏的,摸了半天才摸到,昏黄的灯光亮起,照着我,仅仅只是照着我,在走廊的两头都还是黑漆漆的,想看清那里除非是走过去按下其余的开关。
我站在原地没动,寻思了一下,到底是有人走过呢还是我的错觉,最后还是无法确定。我穿过走道,推开厨房的门,给自己弄了点水,站在走廊里把药吞了下去,再回到屋子里,关门落锁,推上保险,顶上旅行箱。这一系列的动作在我喝水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好了。我没有关走廊里的灯,通过门缝可以看到外面有一丝光亮,有点像黑夜中的霓虹灯。我坐在床垫上,从厨房里拿来的菜刀正别在我的后腰,将菜刀放在手边之后,我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道光。
以前有人告诉过我,假如回家时怀疑家里进了贼,第一件事不是去查看各个房间,而是去厨房找菜刀。因为贼进屋子的第一件事通常就是去厨房拿菜刀,如果厨房菜刀不见了,那就说明真的进了贼,那就赶紧出去报警;假如菜刀还在——请把它拿在手里再去查看房间,不是每一个贼都必然拿菜刀的,有人用榔头。
大约半分钟之后,那道光亮被门外的阴影挡住了。我的心脏收缩了一下,拿着菜刀摸到门边,被脚下的旅行箱绊了一下,动静不小,阴影立刻消失了。
确实有人。我没把握是不是该打开门再看一下,说不定打开门就有什么东西落在我脑袋上了。片刻之后外面的灯光消失了,起初我以为是那人把灯关了,等我想打开屋子里的电灯时才发现整个没电了,估计是他把楼道里的电闸给拉了下来。
现在我相信咖啡女孩说的话了,她姐姐找上门来了。不过看上去不像是寻仇,倒像是恶作剧。我隔着门说:“喂,别闹了。这儿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空旷,楼里全是人,喊一声全都出来了。”门外没有人答应我,我当然也不敢冒险跑出去推电闸,心想还是捱到天亮再说吧。
我摸出打火机照了一下,咖啡女孩还好好地躺在床上,没有被这一切惊醒。她换了一个睡姿,之前是趴着的,这会儿是平躺在床上,听到她睡梦中嘟嘟哝哝的声音,像什么夜鸟在叫。我就着火苗又给自己点了根烟。
四点钟时,外面的鸟真的叫了起来,天还是黑的,我的两边太阳穴像是不断有人用锤子在敲打,身上奇痒难耐,起初是脖子和手臂,后来痒成了一片,自己用打火机又照了一下,起了一排红疹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天一直黑着,五月的早晨到底是几点钟放亮,我强忍着继续坐在床垫上,给自己抓痒,任凭头颅被钟锤敲过来敲过去。仿佛是过了很久,听见楼道里有个男的说:“哎大清早的怎么停电了?”过了一会儿又是这个人的声音:“我操哪个缺德的把电闸给拉了?”房间里的灯倏忽亮起,与此同时,外面的天空也从墨黑变成灰蓝色,新的一天开始了,我从卡住的井里爬了上来。
她醒了。醒来第一句话是:“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我问她梦见什么了,她说:“梦见那片草丛。”我心里一紧。她说:“先去吃早饭吧。”我拉开衬衫给她看身上的疹子,“这是怎么回事?”她只瞄了一眼,说:“大概是过敏,以前有过敏史吗?”我说好像没有,她说:“要不去医院里看看吧。”
我很认真地说:“我觉得我快要死掉了,熬了一个通宵,想睡睡不着,痒得发疯了,要是烧再起来我就从这儿跳下去算了。头一次体会到身体崩溃的感觉。”她说:“你先躺一会儿,我收拾一下出去吃饭洗澡看病。”我说:“出去洗澡?”她说:“对啊,我这儿怎么洗?没法洗。在离开之前我得洗个澡。”我说:“哪儿洗?”她说:“市区有不错的浴场。”说罢走下床垫。我一把抽走地板上的菜刀,递给她,“把这个带到厨房去。”她拎起菜刀看了看,只说了一句:“邻居的菜刀以后不要拿。”
我半躺在床上等她,听见门外刷牙洗脸的动静,趁这个工夫给自己抓痒,过了一会儿她走了进来,看看我的脸,说:“哦,还没睡着啊,我们出门吧。”我揉眼睛。足足揉了有半分钟,好让自己把即将崩溃的大脑给夯实了,然后从床上站起来,跟着她出门。
她带着她的旅行箱,我说:“被子不要了?”她说:“没错。”这就下楼去,旅行箱的滚轮在破碎的水泥道路上发出奇妙的节奏声,像某一首歌的开场。看她的样子,步履轻快,如在云中,我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说我被人敲过一锤子也不为过。
我们在新村一角的小摊上喝豆浆。隔壁的小学里,大喇叭放着“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越过围墙看到花团锦簇的教学楼,我问她:“今天什么日子?”她掏出手机看了看,说:“果然是儿童节。”
“好日子。”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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