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诫

作者:陈枰

秦氏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死,她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想得很周全。坐地虎开门出来的时候,她吊上去,坐地虎肯定会马上把她救下来。院子里的脚步声往门口走的时候,秦氏紧张得连扔两次才把绳子挂在木头橛子上。她拎着裙摆,腿颤抖着踩在砖头上,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住了,秦氏慌慌张张地把脑袋塞进了绳套里。“哗啦”一声院子里的人拉开了门栓。秦氏没有理由再磨蹭了,她咬着牙,一脚踹翻了砖头。开门的人却突然改了主意,转身回屋了。秦氏追悔莫及拼命扑腾,越扑腾,脖子上的绳索勒得越紧。眼睛憋得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嘴张得像晾在河滩上的鱼,她想喊“救命”舌头却耷拉了下来。秦氏挣扎着朝上翻了一下眼睛,想看看吊死她的这根绳子是用什么好麻编的,怎么这么牢靠?

吊死鬼耷拉在外面的舌头让于铁疙瘩想起来刚才的那个噩梦,这女人莫不是死鬼刘占荣变的?他瞪着眼睛看着秦氏的脸,怎么看,都不像刘占荣。不管是鬼还是人,都得从绳子上拿下来。于铁疙瘩块头很大,有些蛮力气,他解下绳索,把人放到地上。摸摸身子还没凉透,又把手伸到她的鼻口之处,呼吸已经没有了。这女人他从来没见过,为何会吊死在自己家的门前?眼下他该怎么办?报官?不行!引来一场口舌是非是小,弄不好还会招来一场官司。放在这儿?天一亮邻居报给官差,照样是一场飞来的横祸。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成屎了。于铁疙瘩急得两手“咚咚”地敲着脑袋,他敲出来一个办法——移尸。于铁疙瘩把死人拎起来驮到背上。秦氏刚刚咽气,身子还是软的,走了两步就滑了下来。于铁疙瘩往上一颠,秦氏“咯喽”的一声,把残存的最后一口气凉嗖嗖地喷在于铁疙瘩的后脖颈儿上。于铁疙瘩的冷汗“哗”地流下来,腿肚子抖出了弧线。他声音哆嗦着对死尸说:“占荣兄弟,老话说,人死了不能回头看,应该往上看,你的命在天上呢。咱俩没有仇也没有冤,我追过债不假,可找你追债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我早就说过,你欠我的那二十两银子我不要了,你犯不着借尸还魂跋山涉水地来纠缠我。”

死尸不说话,只是往下滑,于铁疙瘩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裙带,往上一耸,秦氏的脑袋“咚”地撞在于铁疙瘩的后脑勺上。于铁疙瘩头晕眼花,上牙磕打着下牙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话连不成句子了,他把劲使在了腿上。于铁疙瘩一路狂奔,累得他腰膝酸软,心跳出了擂鼓的动静。拐过街角,一眼看到王老蔫的酒馆。于铁疙瘩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尸体“砰”的一声扔到门口。秦氏没有躺下,她倚着门坐在黑影里看着于铁疙瘩。于铁疙瘩身上的汗毛刺猬一样竖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秦氏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前倾着。于铁疙瘩撒腿就跑,秦氏缓缓地栽倒在地上。

于铁疙瘩没看到秦氏倒下,觉得她在身后追他,因为他听见有“窸窸窣窣”“叮叮当当”的声音跟在身后。听人说鬼魂只走直线不会拐弯,于铁疙瘩画着弧线跑,即使这样,他还能听到身后的动静。于铁疙瘩恐惧到了极点,他撒开腿疯了一样地跑着。耳边的风声和身后的“叮当”声搅和在一起,于铁疙瘩觉得心被一双手拎起来用力往两边拽着,疼得他眼冒金星,气都透不过来了。

家就在眼前了,他一头撞进院门,“咣当”一声把门栓插上。冲进上房,回身再把房门紧紧锁上。铁匠炉里的火光让他感觉到了安全。于铁疙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里干得像含了一把铁沙。他伸手去拿桌子上的茶壶,脚跟着挪动了一下,“哗啦”一声响。于铁疙瘩低头往下看,他看见一条裙带像毒蛇一样盘在脚边,裙带上的佩环在火光下闪着黯淡的光。这东西是那吊死鬼的腰上挂着的,怎么跟着自己跑回来了?于铁匠脑袋一下空了,他一把抓过腰带扔到了火炉里,火“忽”地着起来,往上蹿了两下熄灭了。佩环像一只眼睛在火堆里看着他。于铁疙瘩一连打了几个寒颤,他浑身冰冷,脑袋滚烫,晕得有点儿站不住了,挣扎着爬到床上,拽过被子紧紧地裹住自己。

王老蔫的老婆彭氏是第一个听到动静的,她支起脑袋用胳膊肘捅了王老蔫。五十多岁的人本来就没有多少觉了,加上睡觉前生了一肚子的气,王老蔫睡得不踏实。他闭着眼睛问老婆:“干啥?”

彭氏问:“听到啥动静没有?”

王老蔫翻了个身说:“闹猫呢。”

“猫弄不出来这么大的动静。”

彭氏一骨碌爬起来说:“不行,你叫小二出去看。”

彭氏是王老蔫的续弦,刚满三十岁,身材小巧,颇有几分姿色。王老蔫没有子嗣,他把彭氏娶回家后,没少在她身上花费力气,可是她跟亡妻一样,连空心蛋都不曾生出来一颗。王老蔫鼠年盼龙年,龙年盼狗年,转眼晃到五十岁了,继承香火的人还不知道在哪转筋。年岁大了体力和精力都不够使唤,他雇了个店小二帮忙干些杂活儿。店小二十七岁,奸懒馋猾各占一角。昨天,王老蔫收了银子放在柜台里,晚上查账的时候,发现少了十枚钱。怎么问,店小二都瞪着两眼说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回,王老蔫是个没嘴的葫芦,生了气爱闷在肚子里。彭氏在枕头边上劝王老蔫,雇人辞人都是咱说了算的事,不是已经给他敲了警钟吗?如若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让他小孩拉屎挪屁股吧。

店小二昨天晚上干活睡得很晚,天还没亮掌柜的又把他叫起来,心里窝火,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半天没动窝。王老蔫抄起面案上的擀面杖给了他屁股一下子。店小二蹦了起来,揉揉眼睛,看见王老蔫耷拉着脸看着他,没敢罗嗦,趿拉着鞋跟着王老蔫出来了。院子里的风很凉爽,店小二打了个哈欠,四下看了看说:“大娘听错了吧?”王老蔫没有答理他,他走到院门口打开了院门,店小二眼神好,看见阴影里躺着一个人。

他说:“那儿趴着一个人!”

王老蔫老眼昏花,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还是不敢断定,问店小二:“是人吗?”

店小二说:“是个醉汉。”

王老蔫说:“你过去好好看看,认识还是不认识?要是左右的邻居,去把他的家人叫来赶紧扶他回去。”

店小二跨出门去,弯腰粗粗地看了一眼,天太黑,看不出来模样长相。

他说:“不认识,看样子是个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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