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先生这样呆住的时候,却听到门外有人叫了声杨嫂。她答应了以后,那个叫的人声音变小了,挨着房门走向隔壁的夹道里去。这是个妇人,是邻居陶家的女佣工。魏端本看到她这鬼鬼祟祟,心里立刻明白过来,必是太太同陶先生一路出去赌钱去了,这是来交代一句话,且悄悄地去听她说些什么,于是也就跟踪走了过去。
这就听到那女佣工低声道:“你太太在我们家里打牌,手帕子落在家里,你拿两条干净的送了去。”杨嫂道:“啥子要这样怪头怪脑,随便她朗个赌,先生也管不到她,就是吗,我送帕子去。我太太要是赢了钱的话,你明天要告诉我。”那女佣笑道:“你太太赢了钱,分你小费?对不对头?”杨嫂道:“输了就要看她脸色喀。今天和先生割孽,还不是这几天都输钱。”
魏端本听到这里,也就无须再向下听了,回到屋子里,睡倒床上,呆想了一阵,怪不得这个月给了她十几万元,还混不过半个月。这十几万元,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手脚。下半个月,若不再找两笔外快,且不谈这日子过不下去,至少要和太太吵架三五次。而且,自己要买一双皮鞋,也要作一套单的中山装,这不止是十万元的开支。
他想到这里,不能睡着了,一个翻身坐起来,将衣裳里记事由的日记本子翻着检查一遍。这些事由,在字面上看,虽都是公事。但在这字里行间,全是找得出办法来的。自己检查着心里随时的计划,怎样去找钱来补家用的不足。这又感到坐在床沿上空想是不足的了,必须实行在纸面来列举计划,于是就了电灯光,靠着五屉柜站立,把放在抽屉里的作废名片,将太太画眉毛的铅笔,在名片背上,自己打着哑谜地作起记号。
先想起了白发公司的王经理,曾托自己催促某件公事的批示,这就把白改为红,王改为玉,公事改为私章。这件事在陈科长那里,已表示可以通融,径直地就暗示王经理拿出五十万来,起码弄他个十万。
又想起合作社那一批阴丹士林布,共是五十七疋,放在仓库里五六个月没有人提起,可能是处长忘记了。经手的几个人,全是调到别一科去了,档案的箱子,自己是能开的。若是能把那五字改成三字,二十疋阴丹士林可以弄出来。这只要和科长说明了,有大批收入,为什么不干?这市价五六万的行市,就是一百万。这可以叫科长上签呈说是把那布拿出来配给,和什么平价布、平价袜子,混着一拿,只要是科长把这事交给我办,运到科里检收的时候,就可以在分批拿出去的过程中,径直送到科长家里去。事成之后,怕科长不分出几成来,于是另取张名片,写了丹阳人五十七岁,半年不知所在几个字。
第二次又在杂记簿上发现了修理汽车行通记的记载,这是共过来往的。处长上次修理车子,配了三个零件,照市价打折算钱,处长高兴之至。运动科长上过签呈,把南岸三部坏了的卡车拿去修理。通记的老板,至少也会在修理费上给个二八回扣,十万八万,那也是没有问题的。
他这样地想着,竟想到了七八项之多,每个计划,都暗暗地作下了记号。自己也没有理会到已经站了多久,不过偶然直起身子来,已是两只脚酸得不能直立了。他扶着五屉柜和板凳,摸到床沿上去坐着,他默想着自己是有些利令智昏了。单独地在家里想发财,人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若不想法子弄钱,怎样能应付太太的挥霍呢?这个时候,她正在隔壁挥霍,倒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很痛快?她正在那五张扑克牌上出神,还会有那富余的思想想到家和丈夫身上来吗?好是赌场就在隔壁,倒要去看看她是怎样的高兴。
于是把皮鞋脱了,换了双便鞋,将房门倒锁了,悄悄地走向隔壁去。这时那杂货店已关上了店门。里面看门的店伙,显然已得有陶伯笙的好处,敲门的时候,应门的人,盘问了好几句话,直问到魏端本交代清楚,太太也在陶家,是送东西来的,他才将门打开。人进去了,他也立刻就关上门。
魏端本走到店房后,见陶伯笙所住的那个屋子有强烈的电灯光,由里面射出来。因为他的房门虽已关上,但那门是太薄了,裂开了许多缝,那缝里透露出来的光线,正是银条一般。魏端本走到门外,就听到太太有了不平的声音道:“真是气死人,又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越拿了大牌,我就越要输钱,真是气死人。”
她说这几句话,接连来了两句气死人,可想到她气头子不小,若是走进去了,她若不顾体面骂了起来,那倒是进退两难了。这把要来观场的心事,完全推翻。不过好容易把门叫开,立刻又抽身回去,这倒是让那杂货店里的人见笑的。因之就站在门边,由门缝里向内张望着。这个门缝竟是容得下半只眼睛,看到里面非常的清楚。
这屋子中间摆了一张圆桌面,共围坐了六个男人,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就是自己太太了。太太面前放着一叠钞票,连大带小约莫总有两三万元。她总是说没钱用,不知道她这赌场上的钱是由哪里来的。人家散着扑克牌,她却是把面前的钞票一掀三四张,向桌子中心赌注上一扔。扔了一回又是一回。结果和着桌中心大批的钞票让别人席卷而去。
魏端本在门缝里张着,心里倒是非常之难过,叹了口无声的气,径自回家去了。但他一不留心,却把门碰响了一下。主人翁陶伯笙坐在靠门的一方,他总担心有捉赌的,立刻回转身问句哪个?但魏端本既已转身,人就走远了。并没有什么反应。
魏太太坐在陶伯笙对面抬头就看到这扇门的。便笑道:“还不是你们家里的那只野狗?你们家有剩菜剩饭倒给野狗吃,就常常招引着它来了。”陶伯笙对这话虽不相信,但惦记桌上的牌,也就没有开门来看是谁,无人答应,也就算了。
这时,是这桌上第二位太太散牌。这位太太三十多岁,白白胖胖的长圆面孔,鼻子两边,两块颧骨,高高撑起,配着单眼皮的白果眼,这颇表示着她面部的紧张,也可想她在家庭有权的。若照迷信的中国老相法说,她是克夫的相了,她微微地卷起一寸多绿呢夹袍的袖口,露出左腕上戴的一只盘龙的金镯子,两只肥白的手,拿着扑克在手上,是那样的熟悉,牌像翻花片似的,向其余七位赌客面前扔去。送到第二张的时候,是明张子了。魏太太紧挨了她坐着是第七家,第二张是个K,第三张却是个A。她笑道:“老魏,你该捞一把了。”她说话时,随手翻过自己的一张,是个小点子,摇摇头道:“我不要了,看一牌热闹吧。”这以前还不是胜负的关头,其余的七家都出钱进了牌。
这时,该魏太太说话,她看看桌上明张没有A,除了对子,决计是自己的牌大。她装着毫不考虑的样子,把面前的钞票,全数向桌子中心一推,大声道:“……唆了!”她这个作风,包括了那暗张在内,不是一对K,就是一对A。还有六家,有五家丢了牌。只有那位范宝华,钱多人胆大。他明张九十两张,暗张也是个九。他想着,就算魏太太是一对,自己再换进一个九来,不怕不赢她。她今天碰钉子多了,有大牌也许小心些,现在唆了,也许她是投机。便问道:“那是多少?”魏太太道:“不多,一万六千元。”
范宝华道:“我出一万六千元,买两张牌看看。”散牌的那位太太对二人看上了一眼,料着魏太太就要输,因为姓范的这家伙打牌还相当地稳,没有对子,他是不会出钱的,好在就是两张牌两家,先分一张给范宝华是个三,分给魏太太是个K。范宝华说声完了。再分给范宝华一张是个九,他没有动声色,只把五张比齐着,最后分给魏太太,又是个A。她有了两对极大的对子,向范宝华微笑道:“来几千元‘奥赛’吗?”范宝华笑道:“魏太太,你未必有‘富而好施’。仅仅是两大对的话,你又碰钉子。”魏太太道:“你会是三个九?”范宝华并不想多赢她的钱,把那张暗牌翻过来,可不就是个九?
魏太太将四张明牌和那张暗牌,向桌子中间一扔,红着面孔,摇了摇头道:“这样的牌,有多少钱都输得了。”对散牌的人道:“胡太太,你看我这牌打错了吗?”胡太太笑道:“满桌没有爱斯,你有个老开和爱斯,可以唆。”她道:“那张暗牌,还是皮蛋呢。”说着,站了起来。她心里明白,不到两小时,输了五万元,明天自己的零用钱都没有了,就此算了吧,哪里找钱来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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