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小时的延长,任何储金队员,都有些受不了。有几个人利用早上买的报纸,铺在地面上,人就盘腿坐在报上。这个作风,立刻就传染了全队。但重庆的报纸是用平常搓纸煤的草纸印刷的,丝毫没有韧性,人一动,纸就稀烂,事实上,人是坐在地上。因之有手绢的,或有包袱的,还是将手绢包袱铺地。陶李二人当然也是照办。站得久了,这么一坐下来,就觉得舒适无比。反正有两小时的休息,不必昂着头看阵头上人的动作。自然,在这两小时的长坐期间,也有点小小的移动。但他两人都因脚骨酸痛,并没有作站起来的打算。
约莫是到了下午一点半钟,前面坐的那位北方人,首先感到坐得够了,手扶了墙壁要站起来,就哎呀了几声。李步祥问道:“你这位先生,丢了什么东西?”他扶着墙壁,慢慢地挣起。还依然蹲着,不肯站起来。笑着摇摇头道:“什么也没有丢,丢了我全身的力气。你看这两条腿,简直是有意和我为难,我可怜它(指腿)站得久了,坐下去休息休息。不想它休息久了,又嫌不受用,于今要站起来,它发麻了,又不让我站起。不信,你老哥试试看。你那两条尊腿,也未必就听调遣的。”
李步祥是盘了腿坐着的,经他这样一提醒,也就仿佛觉得这两条腿有些不舒适,于是身子仰着,两手撑地,要把腿抽开来。他啊哈了一声道:“果然有了毛病。它觉得这样惯了,不肯伸直来了。”于是前后几个人都试验着。很少人是要站起就站起的,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所幸经过这个插曲不久已到两点钟。陶李前面,只有十二个人,挨着班次向上移动,三点钟的光景,终于是到了储金柜台前面。他们观察了一上午,应当办的手续都已办齐。陶伯笙先将范宝华的四百万元本票交上。那是中央银行的本票,毫无问题。然后再把魏太太的四万元现款,和她填的纸片,一块儿递上。
行员望了他一眼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办两个户头?”陶伯笙点着头赔了笑道:“请通融一下吧。这是一位女太太托办的,她排不了班,退下去了。好在是小数目。”行员道:“一个人可以办两户,也就可以办二十户,那秩序就乱了。”
陶伯笙抱了拳头,只是拱揖,旁边另一个行员,将那纸片看了看,笑道:“是她?怎么只办二两?”那一行员问道:“是你熟人?”他笑着点点头。于是这行员没说什么,将现钞交给身后的工友,说声先点四万。当然这四万元不需要多大的时间点清。
行员在柜台里面登记着,由铜栏窗户眼里,拿出一块铜牌,报告了一句道:“后天上午来。”陶伯笙想再问什么话时,那后面的人,看到他已办完手续,哪容他再站,向前一挤,就把他挤开了。陶伯笙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妥当地揣好了那块铜牌子,扯了站在旁边的李步祥就向外走。
出得银行门,抬头看看天上,日光早已斜照在大楼的西边墙上,就深深地嘘着一口气道:“够瞧。自出娘胎以来我没受过这份罪。我若是自己买金子也罢了,我这全是和老范买的。”李步祥笑道:“在和朋友帮忙这点上说,你的确尽了责任,我去和老范说,让他大大地谢你一番。”
陶伯笙道:“谢不谢,那倒没什么关系。不过现在我得和他去交待一声,将铜牌子给他看看。不然的话,四百万元的本票,我得负全责,那可关系重大。这时候,老范正在写字间,我们就去吧。”
于是两人说话走着,径直地走向范宝华写字间。他正是焦急着,怎么买黄金储蓄券的人到这时候还没有回信。陶李二人进门了,他立刻向前伸手握着,笑道:“辛苦辛苦。我知道这几天银行里拥挤的情形,没想到要你们站一天。吃烟吃烟。”说着,身上掏出烟盒来敬纸烟,又叫人泡茶。
陶伯笙心想,这家伙倒知趣,没有说出受罪的情形,他先行就慰劳一番。他坐了吸烟沉吟着,李步祥倒不肯埋没他的功劳,把今日站班的事形容了一遍。
随后陶伯笙将那块铜牌取出。笑道:“本来将这牌子交给你,你自己去取储蓄单子,这责任就完了。可是我还得跑一趟。魏太太也托我买了二两,我还是合并办理吧。”范宝华道:“她有钱买黄金?什么时候交给你的款子?”陶伯笙道:“就是今天上午,我们站班的时候,交给我们的四万元。”
范宝华摇摇头道:“这位太太的行为就不对了。她今天也特意到我这里来的。她在你家赌桌上借了我两万元现款,根本我有些勉强。她来和我说,没有钱还我,请宽容几天。我碍了面子,不能不答应。不想无钱还债,倒有钱买金子,这位太太好厉害。耍起手段来,连我老范都要上当。”陶伯笙道:“据她说,她是临时扯来的钱。”范宝华道:“那还不是一样。可以扯四万买金子,就不能扯两万还债吗?事情当然是小事。不过想起来,令人可恼。”
陶伯笙看范宝华的样子,倒真的有些不快。便道:“既是这样,我今天看到魏太太就暗示她一下。”他道:“两万元,还不还那都没有关系。我这份不高兴,倒是应当让她明白。”
陶伯笙自然是逢迎着范老板的,当日傍晚受了姓范的一次犒劳晚餐,把整日的疲劳都忘记了,酒醉饭饱,高兴地走回家去。
到了家中,正好魏太太在这里等候消息。他一见便笑道:“东西已经买得了。不过我有点抱歉。我嘴快,我见着老范,把你买二两的事情也告诉他了。”魏太太道:“他一定是说我有钱办黄金储蓄,没有钱还债。”她是坐在陶太太屋子里谈话。陶太太坐在床沿上结毛绳。便插嘴道:“老陶实在嘴快,你没有摸清头绪,怎好就说出来呢?人家魏太太挪用的这笔款子,根本是难作数的。”
陶伯笙点了支纸烟,坐下来吸着,望了魏太太道:“这话怎么说,我更不懂了。”魏太太坐在陶太太床上,将自己的旧绸手绢,缚着床栏杆,两手拉了手绢的两角,在栏杆上拉扯着,像拉锯似的。
她低了头不看人,似乎是有点难为情。笑道:“反正是老邻居,我的家事,瞒不了你们,说出来也不要紧。今天老魏由机关里回来,皮包里面带有六万元,据他说,是公家教他采办东西的款子。我等他到厨房里去了,全数给他偷了过来。当时,他并没有发觉。我就立刻上银行找陶先生了。我一走,他就晓得钱跑了腿,打开皮包来,看到全数精光,这家伙沉不住气,气得躺在床上。我由银行里回来。我不等他开口,就把储蓄黄金的事告诉他了,并说明是黄金要涨价,要办就办。而且今天有陶先生站班登记,这个机会不可失。他才说事情虽然是一件好事。但这是公家买东西的钱,明天要把东西买回去。没有东西,就要退回公家的钱。无论数目大小,盗用公款这个名义承担不起,而且有几件小东西,今日下午,就非交卷不可。我看他急得满脸通红,坐立不安,退回了他一万元。他为了这事,到处抓钱补这个窟窿去了,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回来,想必钱还没有弄到手,若是真没有法子的话,我定的这张储蓄券,那就只好让给旁人了。你以为我自己真有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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