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太自发着她自己的牢骚,自说着她伤心的故事,她决不想到这些话,对于魏太太会有什么刺激的。她看到魏太太默然的样子,便道:“老魏,你对于我这番话有什么感触吗?”魏太太摇着头,干脆答复两个字,“没有”。可是她说完这两个字之后,自己也感觉不妥,又立刻更正着笑道:“感触自然也是有的。可是那不过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罢了。”
胡太太脸上的泪痕,还不曾完全消失,这就笑道:“不要替我担忧,我不会失败的。除非他姓胡的不想活着,若是他还想作人,他没有什么法子可以逃出我的天罗地网。”魏太太点点头道:“我也相信你是有办法的。不过你也有一点失策。你让你大小姐和你当间谍,你成功了,胡先生失败了,他想起这事,败在大小姐手上,他能够不恨在心吗?这可在他父女之间,添上一道裂痕。”
胡太太将头一摆道:“那没关系。我的孩子,得由我一手教养成功,不靠他们那个无用的爸爸。说起这件事,我倒是赞成隔壁陶太太的。你看陶伯笙忙得乌烟瘴气,孩子们教养的事,他一点也不办。倒是陶太太上心,肯悄悄地拿出金镯子来押款,接济小孩子。现在买金子闹得昏天黑地的日子,这倒不是一件易事。小孩子还是靠母教,于今作父亲的人,几个会顾虑到儿女身上。你叫杨嫂去看看她,她在家里作什么?也把她找来谈谈吧?”
魏太太道:“好的,你稍坐一会,我去请陶太太一趟,若是找得着人的话,就在我家摸八圈吧。”胡太太笑道:“我无所谓,反正我取的是攻势,今天解决也好,明天解决也好,我不怕老胡会逃出我的手掌心。”
魏太太带了笑容,走到陶家,见陶太太屋子里坐着一位青年女客,装束是相当的摩登,只是脸子黄黄的,略带了些脂粉痕,似乎是在脸上擦过眼泪的。因为她眼圈儿上还是红红的。魏太太说了句有客,将身子缩回来。陶太太道:“你只管进来吧。这是我们同乡张太太。”
魏太太走了进去,那张太太站起来点着头,勉强带了三分笑容。陶太太道:“看你匆匆地走来,好像有什么事找我的样子,对吗?”魏太太道:“胡太太在闹家务,现时在我家里,我要你陪她去谈谈。你家里有客,只好算了。”说着转身正待要走。那位张太太已把椅子背上的大衣提起,搭在手臂上。她向陶太太点个头道:“我的话说到这里为止,诸事拜托了。陶先生回来了,务必请他到我那里去一趟。我在重庆,没有靠得住的人可托。你是我亲同乡,你们不能见事不救呀。”说着,眼圈儿又是一红,最后那句话,她是哽咽住了,差点儿要哭了出来。
陶太太向前握了她的手道:“你放心吧。我们尽力和你帮忙。事已至此,着急也是无用。张先生一定会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的。”那张太太无精打采的,向二人点点头,轻轻说句再见,就走了。
魏太太道:“我看这样子,又是闹家务的事吧?”陶太太道:“谁说不是?唉!这年头这样的事就多了。”魏太太摇摇头道:“这抗战生活,把人的脾气都逼出来了。夫妻之间,总是闹别扭。”陶太太道:“他们夫妻两个,倒是很和气的。”
魏太太道:“既是很和气的,怎么还会闹家务?”陶太太道:“唉!她是一位抗战夫人。前两天,那位在家乡的沦陷夫人,追到重庆来了。人家总还算好,不肯冒昧地找上门来,怕有什么错误,先住在旅馆里,把张先生由机关里找了去。张先生也是不善于处理,没有把人家安顿得好。不知是哪位缺德的朋友,和她出了一条妙计,写了一段启事在报上登着。这启事丝毫没有攻击张先生和抗战夫人的意思。只是说她在沦陷区六年,受尽了苦,现在已带了两个孩子平安到了重庆,和外子张某人聚首,等着把家安顿了,当和外子张某人,分别拜访亲友。这么一来,我们这位同乡的何小姐,可就撕破了面子了。她向来打着正牌儿张太太的旗号在社会上交际,而且常常还奔走妇女运动。于今又搬出一个张太太来,还有两个孩子为证。你看,这幕揭开,凡是张先生的友好,谁人不知?这位何小姐气就大了,要张先生也登报启事,否认有这么一个沦陷夫人。张先生怎么敢呢?而且何小姐也根本知道人家有原配在故乡的。原以为一个在沦陷区,一个在自由区,目前总不会碰头。将来抗战结束了,她和张先生远走他方,躲开那位沦陷夫人。不想人家来得更快,现在就来了,而且在报上正式宣布身份。她根本装着不知道有一位抗战夫人,连事实都抹煞了,这让何小姐真不知道用什么手法来招架。”
魏太太听到抗战夫人这个名词,心里已是不快活,再经她报告那位沦陷夫人站的脚跟之稳,用的手腕之辣,可让她联想到将来命运的恶劣。陶太太见她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间,便道:“走吧,不是胡太太在等着我吗?”魏太太道:“你看到胡太太,不要提刚才这位张太太的事。”陶太太道:“她和张先生认识吗?”魏太太道:“她家不正也在闹这同样的事吗?她的胡先生也在外面谈爱情呢。”
陶太太道:“原来她是为这个事闹家务。女人的心是太软了。像我们这位同乡何小姐,明知道张先生有太太有孩子,被张先生用一点手腕,就嫁了他了。胡先生家里发生了问题,又不知道是哪一位心软的女人上了当。”魏太太道:“你倒是同情抗战夫人的。”陶太太道:“女人反正是站在吃亏的一方面,沦陷夫人也好,抗战夫人也好,都是可以同情的。”魏太太昂起头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陶太太听她这样叹气,又看她脸色红红的,她忽然猛省,陶伯笙曾说过,她和魏端本是在逃难期间结合的,并没有正式结婚。两个人的家庭,向来不告诉人,谁也觉得里面大有原因。现在看到她对于抗战夫人的消息,这样地感着不安,也就猜着必有相当关联。越说得多,是让她心里越难受。便掉转话风道:“胡太太在你家等着,想必是找牌脚,可惜老陶出去得早一点。要不然,你两个人现成,再凑一角就成了。走,我看胡太太去。”说着,她倒是在前面走。
魏太太的心里,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不痛快之处,带着沉重的脚步,跟着陶太太走回家来。胡太太正皱着眉坐了吸烟呢,因道:“你们谈起什么古今大事了,怎么谈这样的久?老魏,你皱了眉头干什么?”魏太太走进门就被人家这样地盘问着。也不曾加以考虑,便答道:“陶太太家里来一位女朋友,也在闹家务,我倒听了和她怪难受的。”胡太太道:“免不了又是丈夫在外面作怪。”
魏太太答复出来了,被她这一问,觉得与胡太太的家务正相反,那位张太太的立场,是和胡太太相对立的,说出来了,她未必同情,便笑道:“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说出来了,不过是添你的烦恼而已。”胡太太鼻子里哼上了一声,摆一摆头道:“我才犯不上烦恼呢。我成竹在胸,非把那个下流女人驱逐出境不可。”
她坐了说着,两个手指夹住烟卷,将桌沿撑住在手肘拐,说完之后,把烟卷放到嘴里吸上一口,喷出一口烟来。她虽是对了女友说话,可是她板住脸子,好像她指的那女人就在当面,她要使出一点威风来,陶太太笑道:“怎么回事,我还摸不清楚哩。”
胡太太将旁边的椅子拍了两拍,笑道:“你看我气糊涂了,你进了门,我都没有站起身来让座。这里坐下吧,让我慢慢地告诉你。你对于先生,是个有办法的人,我特意请你来领教呢。”陶太太坐下了,她也不须人家再问,又把她对魏太太所说的故事,重新叙述了一遍。她说话之间,至少十句一声下流女人。她说:“下流女人,实在也没有人格,哪里找不到男人,却要找人家有太太的人,就算成功了,也不过是姨太太。作女人的人,为什么甘心作姨太太?”
魏太太听了这些话,真有些刺耳,可又不便从中加以辩白,只好笑道:“你们谈吧,我帮着杨嫂作饭去。”说着,她就走了。一小时后,魏太太把饭菜作好了,请两位太太到隔壁屋子里去吃饭。胡太太还是在骂着下流女人和姨太太。魏太太心里想着,这是个醉鬼,越胡越乱,也就不敢多说引逗话了。
饭后,胡太太自动地要请两位听夜戏,而且自告奋勇,这时就去买票。两位太太看出她有负气找娱乐的意味,自也不便违拂。胡太太走了,陶太太道:“这位太太,大概是气昏了,颇有些前言不符后语,她说饶了胡先生一上午,下午再和他办交涉。可是看她这样子,不到夜深,她不打算回去,那是怎么回事?”魏太太道:“谁又知道呢?我们听她的报告,那都是片面之词呀。我听人说,她和胡先生,也不是原配,她左一句姨太太右一句姨太太;我疑心她或者是骂着自己。”陶太太抿嘴笑着,微微点了两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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