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

作者:张恨水

魏太太的微笑,不仅是难为情,她也这样想着,我也眼看到范宝华出卖他的财产,而且也可以说是卖给自己的好友。在范宝华交易成功以后,到朱公馆来和四奶奶道谢,她也就一同随四奶奶出来相见。范宝华看到她,首先是一惊,她不但装扮得更是漂亮,而且脸上和手臂上的肌肉,长得十分丰润。这已到了四川的初夏季节。魏太太穿了一件蓝绸白花背心式的长衫,两只肥白的手臂完全露出。在左臂上围了一只很粗的金膀圈,当大后方大家全着了黄金迷的日子,凡是佩戴着新的金器品,那就是表示了那人有钱。

她在朱公馆住了这些时候,已是应酬烂熟,这就伸出一只手来和他握着,笑问道:“范先生更发财了吧?”他道:“发财?我瞒不了四奶奶,我把老底子都抖着卖了。”

宾主落了座,范宝华首先表示道:“今天来此,并无别事,特意来和四奶奶道谢,这爿店倒出了,你给我帮了不小的忙,因为上个比期,我听到说黄金官价快要升到五万了,我就大胆借了一笔钱,作了一百五十两黄金储蓄,利息是十一分。不想储蓄券买到手了,偏偏是官价没有提高。昨天的比期,我若不还钱,又得转一个比期,那我就要蚀本了,前天我把倒店的这笔钱得着了,昨天还了债,而且是喜事成双,大概明后天官价就要提高,这个消息,我得的十分准确。四奶奶可以趁此机会赶快作点黄金储蓄吧。”

四奶奶笑道:“作黄金生意的人,天天自己骗自己,总说是黄金官价要提高。财政部长,比作生意的人,还要聪明得多,他不会让老百姓占便宜下去的。”范宝华道:“那是当然。不过现在黄金黑市是八万上下,一两黄金比官价贵四五万元,财政部能够老是这样吃亏下去吗?”

朱四奶奶点着头道:“那是当然。不过三万五的黄金现在还可以储蓄,到了五万就动不得了。你若是愿意出四万的价钱,我这里有朋友托卖的几十两储蓄券,八月底到期。”范宝华道:“真的,那是两万官价定的了。”

四奶奶道:“那就凭你去计算吧。反正你现在出四万,三个月后至少捞回八万。”范宝华大为兴奋,不由得站起来问道:“多少两呢?”四奶奶道:“五十多两,分四张储蓄券。你要接受,就趁早。这是两位小姐输了钱,抵押赌博帐的。”范宝华拍了手道:“我全要,我全要!”

魏太太坐在一边看到,微笑道:“范先生对于买金子还是这样感到兴趣。”范宝华道:“我稳扎稳打,又不冒一点险,怕什么的,至少是不赚钱,决不会吃官司。”她听说,脸一红,没有话说,朱四奶奶把话扯开来道:“范老板,言归正传,你要买这五十两储蓄券,四十八小时限期,过期我就卖给别人了。还有一层,若是官价宣布到五万,你就带了钱来,我也不卖,反正不能比官价还便宜些。”

范宝华站着向她拱了手道:“四奶奶再帮我一次忙,请你替我保留四十八小时。若是官价升到了五万,那当然另作别论。”说时,他看到魏太太冷冷地坐在那里,也向她拱了手道:“田小姐请你替我美言两句,我若是赚了钱,一定请客。”魏太太只抿嘴笑着,没有作声。范宝华很知道她的身世,倒不介意她是否高兴。他立刻注意到去筹款,就向四奶奶告别了。

他走着路,心里就想着这将近二百万的现钞,要由哪里出?唯一能和他跑腿的,还是李步祥,他连走了两家谈生意的茶馆,把李步祥找着,请他到家里吃午饭,并把朱四奶奶让出五十两黄金储蓄券的话告诉他。问道:“老李,你能不能和我再跑两天。我手上还有一小批五金材料,你去和我兜揽兜揽主顾看。”李步祥道:“五金材料,也不比黄金坏,留在手上,照样的涨价。我看你还是把买得的黄金储蓄券,送到银行里去抵押,再套一批款子。用黄金滚黄金,这法子最简单。”

范宝华笑道:“这个法子,我还要你说吗?我手上的黄金储蓄券,有十分之五六,都在银行里,只有最后套来的一批,还放在手上。大概还有二百多两。这二百多两,拿去抵押,总还可以借到五六百万。可是你得算算利钱,每个月负担多少?我就是尽五十两做,恐怕也要拿出八十两去押,才套得出现款来。这样套着,买的黄金储蓄越多,手里的存券就越少。反过来,利钱倒越背越多。所以我现在不想套着做了,愿意拿现钱买现货。五金变成金子,不赚钱也不会吃亏。”

李步祥将手摸摸头,笑道:“若是据你这说法,黄金提高官价的事,一定是千真万确的了。第一次黄金涨两万的时候,我失了机会,只买了几两。第二次涨三万五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赶上,只买了几两。这一次涨五万以前,吓!我得狠他一下。”说着一拍大腿,用脚在地面重重一顿。

范宝华道:“我老早不是说过了吗?就是借钱干,也还比作普通生意强。”李步祥道:“你看这次黄金加价,会在什么时候发表?”说着,他向范宝华的脸上看着,好像他的脸上就有一行行的字,能把这问题答复下来。他笑道:“信不信由你,至多不会出一个礼拜。在银行里摆着一字长蛇阵的人,抢着买黄金,财政部要提高,也得压两天他们的宝,若是可以由人民随便押中,以后的戏法就不灵了。这几天银行里买黄金的高潮又过去了。财政当局再也憋不住的。”李步祥笑道:“你虽不是财政部长,由于上两次加价,你都猜得很准,我是一定相信你。你有什么东西零卖,开张单子给我,我和你跑跑。”

范宝华就在他的皮包里取了十张单子给他,并答应借给他五两金子的本钱。这个重赏,把李步祥激动了,立刻就走去。范宝华也夹了皮包,上他的写字间。在每日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这里总有些人来往,交换商场情报。这来往的并不限于正式商人,品类是相当复杂的。他正由楼下的公司营业部走上了楼梯口。一位穿西服的,迎面相遇,抓着他的手道:“你这时候才来,我到你写字间来了两三次了。”范宝华道:“失迎失迎,我今天中午接洽一笔买卖,未免来得晚了一点。屋子里谈吧。”

这人随着范老板进了屋子,他随手就把房门掩上。笑道:“老实说,我是够交情的。我为了报告你这消息,三十分钟之内,我两次上这个楼。”范宝华笑道:“你看金子官价快要发表了吗?”说着,他在身上取出烟盒子来,打开盒子,捧着送到客人面前,请他取烟。

他摇摇手道:“我没有工夫。我看到我们老板刚才发出去一封亲笔信,是送给一家银行经理的,又打出去两个电话,再三叮嘱快点办,迟了时间就来不及了。我看这情形,就猜着和金价有关。老实说,我也想发财。我就特别献殷勤,借着向老板回话的机会,故意到公事抽屉柜里去寻找文件。其实这都是极普通的文件,连人家送的杂志都分别塞在那里,老板向来不看。重要文件,有他的机要秘书管着,不会放在那里,我故意自言自语地说前几天收到两张讣闻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开吊,应该查查看。我这样说着,就只管在那里整理文件,意思是要等我们老板接过电话。我这个计划,总算没有白费力,不到十五分钟,来了电话。我们老板接着电话,先就是一阵高兴,后来说:‘当然请客,还要大大地请客。数目可以作三四个户头,反正不把我的姓改掉就成,用什么名字都可以。不过后天礼拜六下午,可能发表,你办得要马前一点。若是提前发表,我们就扑空了。’我听了这些话,再根据老板向银行里经理去信的事,互相参考一下,那不是买黄金储蓄是干什么。说的后天发表,不是黄金官价发表,又是什么?”

范宝华偏着头想了一想道:“你猜着应该是对的。纵然不对,我们也应当向这个方向办。”说着和那人握了两握手。那人笑道:“我还有几个地方要去,事情紧迫,不说闲话了。”说着转身就向外走。范宝华道:“我的期票还没有开给你呢。”那人笑道:“我们都是在社会上要个漂亮场面的人,谁也不会过河拆桥,你赶快预备头寸吧。”说着,抬起手来向他招了两招,拉开门出去了。

范宝华送到了房门口,呆站了一下,见来人是匆匆而去,步子放落得极不自然,可知道他心里是很着急的。他回到屋子里,先坐下来吸了一支烟,自己一拍大腿,也就站起来,随着信口道:“找头寸去。”

门一推进来一位穿蓝湖绉长衫的朋友。他这衣服是战前之物,表示了他是位囤积的能手。他蓄着两撇短八字须,梳了半把背头,脸子上光滑红润,也表示他休养有素。他从容地走了进来,问道:“我以为你和朋友在谈生意经呢。”他笑道:“谈生意经的朋友,是刚刚走出去,我在着急。黄经理有何见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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