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虽然是自私的,但有那事不干己的批评,却能维持正义感。李步祥对于魏太太的看法,他这番自言自语,引起了一个同调,有人在身后接话道:“是这个样子,我也就不必去再找她了。”李步祥回头看时,正是陶太太。她带了个穿学生制服的男孩子,将一只布包袱,包了许多条纸烟,在身上背着。他跟在后面,手提了一只篮子,也装了许多纸烟。
步祥道:“陶太太真忙,我老是看到你运货。”她叹了口气道:“有什么法子,不是两餐饭太要紧了吗?我原来是在城里摆摊子,这利息太少。我现在跑这一点,到南岸龙门浩渡口上去摆摊子,晚上就回来,再摆两三小时。今天为了魏太太的事,我忙了一天,总算有点成绩,魏太太居然答应了来看看孩子。她是托人悄悄地告诉我的,希望不要让一个人知道。她偷着看孩子一眼,我想人心都是肉做的,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回心转意,不想她看过之后,丝毫也不动心,这种人,心肠是铁打的。我若也像她这样,不管孩子,我又何必吃这些苦呢?把孩子丢开,我一个人管一个人还会饿死吗?李先生,哪天你得闲,我愿和你请教,我也想跑跑百货市场。”
李步祥提到他内行的事,精神就来了,将头连连地摇上了一阵,连说道:“不行了,不行了,不是时候了。将来海口打通,外国货什么都可以来,物价就要大垮,现在重庆市上囤积的百货,若是不向内地去分销的话,十年也用不了。现在德国快打垮?将来大家全力去打日本,这还有什么问题。不出一年,日本鬼子就要退出中国,谁肯把百货还留在手里呢?所以两个月来,只有百货涨不上去。你还走上这条路干什么?我非常之赞成你这番奋斗精神,我得和你出点主意。你什么时候在家呢?”陶太太道:“我简直不能在家了。你若有工夫,晚上可以到精神堡垒那里去找我,我总在那里摆摊子的。我初摆烟摊子的时候,总怕人家见笑,藏藏躲躲。那怎么能作生意呢?后来一想,这不过是穷了,有什么怕见人。我索性就到最热闹的地方摆摊了。”
李步祥叹了口气道:“世界上就是这样不公道,像你这样刻苦奋斗的人,会有人笑,像魏太太那样好赌胡闹的人,到处有人叫她田小姐。”陶太太低声笑道:“我们不要在街上道论人家,改日见吧。”于是她跟着孩子走了。
李步祥对她这些举动,都觉得不错。心里更留下了一个绝对帮忙的意思。帮人家的忙,要有力有钱,这又让她想到了金子生意了。于是挑选好了目的地,走向范宝华家去。这是他的熟路,见大门敞着就径直地向里走。
在天井里先就听到吴嫂一阵笑声。她道:“这是主人家的地方,主人家答应了,我有啥子话说?你们买金元宝,买金条,我啃一点元宝边就要得。”这就听到另一个人说:“假如能打得二十万的头钱,我除了五万元的开销,还落十五万,我决计分一半给你,就算七万,也可以储蓄二两黄金。马上黄金官价提高,算他变成五万吧。这七万就赚了三万,过了半年,你怕黄金黑市不会超过十万,七万就双成了二十万,那个时候,你把储蓄券兑了现金在手,变成钱,也好置许多东西,就是不变成钱,贴点工资,你可以打两只金镯戴,你看这不是很风光的事吗?”
最后这两句话,吴嫂最是听得进,仿佛两只手臂上就都戴了金镯子,不免对自己的手臂看了一看,由嗓子眼里格格地笑出来。她说:“我怕没得勒个福气,做大娘的戴镯子,硬是少见咯。”那人又说:“这年头儿,什么都变了。大娘作太太的,我就看到好几位,戴金镯子算什么。”
吴嫂说:“有是有咯,也是各人的命。”李步祥听着,心想:这是谁,真能迎合着吴嫂的心事说话。伸头看时,一位穿西服的小伙子,站在客堂里和吴嫂说话。
当年重庆市上要表示场面,必得穿套西装。尤其作生意买卖发了财的人,和在商界里当小职员的人,不吃饭,也置得一套西装。同时,在抗战前经常穿西服的人,无非是公教人员,如今在乡下住着草房,吃着平价的黄色而有稗子的米,这西装又有何用,卖一套西装,可以维持一个月生活,又都把西装送到名为拍卖行的旧货店里去寄卖。这种西装,总有半旧,样子也是老的。买去穿的人,无论长短肥瘦,总不能和身体适合。尤其是两只肩膀的地方,不是多出来一块,就是缩进去一截。这位小伙子穿的,也就是这个样子。说话带着很浓厚的下江口音,可以知道他是一位生意人。
李步祥还没有说话,吴嫂已经看到了他,便点头道:“进来吗,先生在楼上。”李步祥走进屋去时,那小伙子看他不过是穿了一套青色粗布的中山服,就没有怎样地理他,自坐下去掏出纸烟来吸。
李步祥昂起头来,向楼上叫了两声老范。范宝华应声下来,向他笑道:“成功了,人家办得是特别加快,已经把储蓄单子拿来了。你的五两在这里。”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黄金储蓄券递到他手上。
李步祥接着过来一看,果然不错。深深地点了个头,说着谢谢。范宝华道:“你谢我干什么,你得谢那位诚实银行的贾经理。你只看他把款子送到银行里去两小时,就把储蓄单子拿了出来,这一份能力,决非偶然。”他这么一说,那个穿西服的小伙子,感到了很大的兴趣,站起来伸着头问道:“范先生,有这样快的手续吗?普通作黄金储蓄的,都是第一天交上款子去,银行里交给你一块铜牌子取储蓄单子。这还是上午去办。若是下午去办,还得迟延一天。”
范宝华望了他笑道:“让你又学得了一个乖。你有多少钱呢?我可以和你去存。”李步祥见老范对他不怎么礼貌,也就向他注意着看了一下。范宝华笑道:“老李,你不认得他。他是荣长公司的学徒,黄经理很相信他。他昨天邀了一场头,打了十多万头钱,这家伙是得着甜头了。今晚上又要借我的地方,给他打一场扑克,你来凑一脚好不好?”
李步祥看了那小子两眼,脸上带了三分微笑,那意思是说,原来你是个学徒。便笑道:“我凑一脚,也配吗?”范宝华笑道:“你不要以为他穿西服,你穿破中山服就不如他。这小子财迷脑壳,居然想得了个法子,运动我的女管家,约法三章抽得了头钱,除了开支,二一添作五,对半分。他也姓吴,和我们吴嫂拜干兄妹。”这么说着,把那小伙子羞成一张大红脸。
范宝华抓了李步祥的手道:“你和我上楼来说话吧。”李步祥跟着他上楼,范宝华笑道:“黄金官价,的确要变,有贾经理这条路子,今日交款,今日就可以取得储蓄单,太便利了。我家里还有二百多两的单子,不妨再倒一下把,拿去抵押三四百万,还可买进一百多两,官价一提升,我卖掉一百两的单子就可以还二百两的债。现在押在银行里的单子和家里所有的单子,约莫是三千五百五十两。我真正掏出去的本钱,不过是四千多万,就照现在的官价来合计,我那些金子,已值一亿一千万了。这都是买了就押,押了再买,再买再押,再押再买,用滚雪球的办法,滚起来的,我通盘算了一下,我大概,欠银行四千多万的债,黄金官价提高,一千两金子,就值五千万,也许还多些。我统共拿出去四千多万法币,我套进了两千多两金子,不必等半年,一兑现,我就是万万富翁了。”说着,伸手拍了两拍李步祥的肩膀,笑道:“老李,我有没有办法?我为什么把这些实话告诉你呢?我看你这人很忠实,也很勤快。我发了财打算胜利以后到南京去开一爿绸缎百货庄,要你给我当经理。你看好不好?”他说着,眉飞色舞,翘起嘴角不住的微笑。
李步祥听了他这个报告,也是替他欢喜,伸了手只管摸头发。笑道:“老兄真有办法。不过我的意思,还是稳扎稳打的好,不要把黄金储蓄券都押到银行里去。”老范笑道:“我原来也是这个想法。不过我既然采用了滚雪球的战术,我就索性作个彻底。诚实银行的老贾,他也说我这个办法对。黄金储蓄是国家办的,越是胜利在望,国家越要顾全信用,到期的黄金,一定要兑给老百姓的。第二层,官价和黑市相差得这样远,政府只有两个法子来挽救,不是提高官价,就是停止黄金储蓄。不管他走哪条路,现在八万多的黑市价,一定可以保持。若是停止黄金储蓄的话,黑市也许会再涨。那末,我押在银行里的储蓄券,照分两计算,我就没有押到二万一两,只要我不把日子拖长,连本带利,我买一两黄金储蓄券,就可以还二两押款。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我还有什么顾虑。你想,我这看法,还有什么漏洞不成吗。”
李步祥昂头想了一想,笑道:“倒没什么漏洞。”范宝华笑道:“好了,就是这样办,我有三千多两金子这件事,你得和我保守秘密,尤其是在袁小姐那方面你不可以和我透露个字。她要知道我有这么些个钱,又要敲我的竹杠了。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
李步祥道:“陶伯笙和我们都是朋友。他太太现在作香烟贩子,生活非常的苦。我想着,大家帮点忙,给她凑点资本,你的意思如何?”范宝华道:“可以的,我给她邀一场赌。”李步祥摇摇头道:“不好!你范老板,可以说是浑身的道法,何必又在赌上出主意。陶家弄成这个样子,就是邀头的结果。”范宝华道:“我明天把这笔黄金买卖作完了,我就提笔款子,加入她香烟的股本吧,赚了钱,她还我,给我两盒纸烟算红利。不赚钱,股本算我白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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