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四奶奶和贾经理谈了一小时,厨子把酒菜就准备得妥当,送到饭厅里放着,请着男女来宾入席。范宝华是最留意贾经理的这桌席,除了那一大盘子卤菜的杂镶,布置得十分精美而外,第二道菜,就是白扒鱿鱼。在大后方的城市里,根本没有了海味,富贵人家,还可以吃到囤积多年的海参,其次一点的是墨鱼,而在酒席馆子里可以吃到的,最上等的海味,就是鱿鱼了。
朱四奶奶被让在首席坐着,她看到了第二道菜,先就笑道:“贾经理办这样好的菜请客,大概借钱是没有问题的了。”贾经理笑道:“四奶奶和我们客气什么?你有时头寸调转不过来,在我这里移动一点款子,那是毫无问题的。现在所要考虑的,就是我们这小银行,是否承受得了四奶奶这个大户头的调动?”
四奶奶点了两点头道:“我承认贾经理应当有这个看法。可是我实在是个空名,并没有什么钱,假如我有钱,我也和那些会找舒服的人一样,坐飞机到美国去了。”贾经理笑道:“那还是四奶奶客气,四奶奶真要到美国去,还会有什么困难吗?”
她将上面的牙齿,咬了下面的嘴皮,点了两点头,笑道:“我也就是混上这点虚名,承各方面的朋友看得起我,都以为我是有办法的。好吧,我也就借了大家看得起我的这点趋势,自己努力前进,将来也许有点造就吧?”她的说话,就是这样,有时是自谦,有时又是自负,就是让人摸不着她到底有多么深浅。不过贾经理坐在她对面,觉得她一言一笑,全有三分媚气,说她是过了三十岁的人,实在也看不出来。
这一顿饭,办得实在丰盛之至。谈着吃着,混了一小时,正事倒是随便只谈几句,但朱四奶奶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她拿金子来押款,贾经理答应借给她,她就算得着了圆满的解决。那贾经理呢?对于朱四奶奶,根本没有打算在她头上赚多少钱,只要她常常到银行来,而且能介绍几位太太小姐的存户,他也十分满足。所以事实上也没什么可作长谈的。
吃过了午饭,这诚实银行,又早是下午的营业时间,她向范宝华笑道:“多谢你介绍,我的事情已经成功了,现在可以告辞了。”说着就起身向贾经理道谢。贾经理虽是不嫌她多坐一会,不过今天是初次见面,却也不便表示挽留,亲自把她送出银行大门。
他回到经理室的时候,老范还坐在沙发椅上。他耸着小胡子摇了头,微笑道:“这是个了不得的女人,这是个了不得的女人。”说着,拿起长旱烟袋来,向口里衔着,紧傍了老范坐下。当他将烟袋嘴子衔着的时候,不住地由心窝里发出笑来,几乎是张开了口,含不住那烟袋嘴子。范宝华道:“贾经理说她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就算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吧,这也不致这样的好笑。”
贾经理道:“我说她了不得,并不是说她的本领有什么了不得。我是瞧她的年岁说话。据说,她是四十将近的人了。照我看去,不过二十多岁,而且肌肉丰满,有一种天然的妩媚,我觉得她比少女还美。简直……简直……哈哈。”他形容不出来了,却把那笑声来结束他的谈话。
范宝华听了,暗下大吃一惊。心想:和朱四奶奶交朋友的,无非是借她的介绍,另结交一两位异性的朋友,谁会直接去赏识这只母老虎。贾经理乡下老儿的样子,倒有打老虎的主意,这胆子大得惊人。可是受了朱四奶奶的重托,却不便在一旁破坏,这就笑道:“你这看法是对的。她若是没有一点魔力,那些太太小姐们怎么肯和她亲热得像亲生姊妹一样呢?”
贾经理道:“听说她家里布置得很好?”他这原是一句平淡的问话,可是他问过之后,却又嘻嘻地笑了起来。范宝华听了他这话音,已很明白他是什么用意,这就点了头笑道:“要谈怎么样好,那倒是各人看法不同。不过她家里有个小舞厅,有两间赌钱的小屋子,有一位会作江苏菜的厨子,二三友好到她那里去,倒是可以消遣半天的。贾经理哪天有工夫,我奉陪你到她公馆里去看看。”
贾经理左手握着旱烟袋,右手摸摸头发,笑道:“我既不会跳舞,又不会打牌,那去了有什么意思呢?”范宝华笑道:“难道你看人跳舞还不会吗?吃江苏菜还不会吗?”贾经理道:“据你这样说,到那里去,乃是专门享受去了。”范宝华笑道:“那是当然。最大的好处就是精神上的享受,交不到的女朋友,在这里都交到了。我就……”说着,将手掩了半边嘴脸,对着贾经理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两句。他哈哈大笑道:“我老了,没有这个雄心了。”他又立刻下了句转语道:“不过我也总应当去回拜人家一下。”
范宝华点头说好,就约了隔一两天来奉约,倒是真落个宾主尽欢而散。范宝华心里,这时又不在女朋友问题上。他所计划的是皮包里的那几张黄金储蓄券。他告诉人家,手上的黄金券都抵押光了,那正是和其他有钱的人同样的作风,越有就越说没有。他急于要回家去盘盘自己的帐底,加上了今天所得的黄金储蓄券,数目和兑现的日期,应该列一个详细的表。假如还能滚一次雪球,不妨再滚上一回,他这样想着,就直奔回家去。
吴嫂老远地迎着他笑道:“金子买到了手没得?”范宝华夹着皮包一面上楼,一面笑道:“金子买到了,你倒是很关心的。”吴嫂笑道:“那是啥话,我靠那个吃饭吗!”范宝华走到了楼梯半中间,回转头向她笑道:“你靠我吃饭?现在用不着。你有个在公司里当职员的好兄弟,可以帮助你了。那小子多么漂亮。”说着打了个哈哈奔上楼去。
他向来是这样和佣人开玩笑惯了,说完了,自也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他回到了屋子里,掩上了房门,就把箱子里的黄金储蓄券和收买金券的帐目仔细盘查了一下,第一次是先后买进了四百两,也押掉四百两,买进三百多两,变成七百多两。第二次把出顶百货店的钱,买进七百多两,合并手里的存货,押出去一千一百两,再买进八百多两。变成了二千五百两。第三次只押出去二百多两,买进一百多两,现在是银行里押着一千八百两不到,手里也就把握着将近一千两的黄金储蓄券,共是二千八百两。假如小小地再滚一次雪球,押出去五百两,买进来三百两,就突破三千两的大关了,真正掏腰包买的黄金,只有一千二百两,这滚雪球的办法,滚出一千六百两。黄金官价一提高,卖掉八百两,就可以把银行里押的一千八百两赎回,这钱就赚多了。希望黄金提价还迟延几天,再把最后一次雪球滚成,那就可以暂时休息一下。先在重庆成家立业,然后等胜利到来,回下江去享享福。这样看起来,还是我范宝华有办法。
他想到此处十分高兴,将手拍了桌子一下,大声叫道:“还是我有办法。”他拍这下桌子,乃是自己赞赏自己,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可是这声音非常的重大,在这声大响中,把楼底下的吴嫂也惊动了。她提了一壶开水,红着两只眼睛,板着脸子走上楼来。到了范宝华面前,噘了嘴道:“啥事又发脾气吗!”范宝华道:“我没有发脾气呀。哦!你说我拍了一下桌子,那是我高兴起来,自己夸赞了自己一句,与别人不相干。吓,你为什么哭了。”他不问倒罢了。他问过之后,吴嫂手上的开水壶,已经是力不胜任,这就放下水壶,两行眼泪抛沙一般地落着。
范宝华笑道:“大概因为说你有了个把兄弟,你就不高兴了。其实我就是说你有个把兄弟罢了,另外并没有什么意思。这不去管他了。我告诉你真话,我真发了财了。你伺候我两年,我不能不重重地酬谢你一下,我送你一张十两的黄金储蓄券。这已过了一个多月限期了。再过四个多月,你就可以拿到十两黄金了。”说着,就在整叠的黄金储蓄券里面,抽出了一张,交给吴嫂。
她放下水壶之后,就抬起手来,不住地揉擦眼睛。听到主人要给她十两黄金储蓄券,已经是一阵欢喜,由心眼里痒到眉毛尖上来,但是眼泪水还没有擦干,自不便笑出来。只有板了脸子,将肋下抽出来的手绢,只管擦抹脸皮,呆呆地并不说话。
及至范宝华将黄金储蓄券递过来,她也认得几个字,接过来一看,这就露了白牙笑道:“真的送把我?”范宝华笑道:“我纵然说假话,那储蓄券是国家银行填写着的,那决不会假。”吴嫂笑道:“谢谢你。我和你泡好了茶,就去和你上菜市买点好菜来消夜,你发财应该吃好。”范宝华乱点了头道:“吃好点,吃好点,我也不是那种守财奴,只晓得看钱成堆而不晓得用的人。大概今天晚上没有人来,我们可以一块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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