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胜利的前夕,亿这个数目字,还是陌生的名词,甚至一亿是多少钱,还有人不能算得出来。这时贾经理说他在押款上,冻结了两亿。陶太太料着这是个无大不大的数目,不免翻了眼向他望着。贾经理继续地向范宝华道:“老弟台,你不能不作表示,现在黄金上丝毫打不出主意。得在别的物资上打主意。你还有什么货没有,希望你拿出来抛售一点。”范宝华道:“反正……反正……”他说着这话站起身来,两手搓着,脸上泛出了苦笑,嘴角只是乱动。
贾经理对陶太太看了一眼,心里也就想着:这女人老看我干什么?我还有什么毛病不成?范宝华也觉得有许多话要和贾经理说,当了陶太太的面,有些不便,这就向她笑道:“你是不是商量你那批货要出手的事?”他说着话,可向她睁了眼望着。陶太太听他这话,却不明白他用意何在。可是看他全副眼神的注意,知道他是希望自己承认这句话的,于是向他含糊地点了两点头。范宝华道:“不要紧。虽然这些时候,百货同烟都在看跌,可是真正要把日本人打出中国,那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现在货物跌价,是心理作用,只要过上十天半个月,战事并没有特大的进展,物价还要回涨的。”
贾经理在一旁听到这话,心里颇有所动,因为他想到合作生意的人,一定是穿着很朴素的。禁不住插嘴问道:“陶太太有什么存货?”范宝华道:“有点儿纱布。”贾经理急道:“那是好东西。若愿意出手,我们可以商量商量,我路上有人要。”范宝华还想向下面说什么。可是陶太太觉得范宝华这个谎撒得太没有边沿。笑道:“我还有点事。这买卖改日再谈吧。”说着,就向外面走。范宝华也就随在后面跟了出来。
站在大门外,回头看了一看,不见贾经理追出来,这才笑道:“陶太太,你特意到我这里来,总有点什么事要商量吧?”陶太太道:“我想和你们家吴嫂说两句话,希望她到我家里去一趟。”范宝华道:“也许我有事请你帮忙,这位贾经理逼我的钱,逼得太厉害。”陶太太道:“那是笑话。银钱上……”她这句没有说完,贾经理已经由大门里出来了。范宝华头也不回。他听到了脚步响,就知道是债权人来了。立刻接了嘴道:“你放心。银钱上决不能苟且,你的货交出来了,我就交给你钱,我们货款两交,你有事请先回去吧,我们货款两交。”说着,他又催她走。陶太太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只好含糊地答应着走了。
贾经理再邀着老范回到屋子里去坐,先笑道:“那陶太太的货,大概你有点股子吧?你若是能够分几包纱给我,我就把你的款子,再放长一个比期。这在老兄也是很合算的事。”范宝华道:“你帮我的忙,我一定帮你的忙,就是黄金储蓄券这种东西,也各人看法不同。我们怕黄金价值向下垮,可是人家也有宝押冷门,趁这个时候,照低价收进的。只要够得六万一两,我立刻抛出一二百两,也就把你的钱还了。”
贾经理皱了眉道:“那些海阔天空的事,我们全不必谈,你还是说这批货能不能卖给我一点吧。”范宝华低头想了一想,笑道:“我明天上午到你行里去谈吧。”贾经理道:“你若肯明天早上来找我,我请你吃早点。我行里附近有个豆浆摊子,豆腐浆熬得非常的浓厚,有牛乳滋味。再买两个烧饼,保证你吃得很满意。”范宝华笑道:“银行经理赏识的豆浆摊子,一定是不错的。不过我明天也愿意作个小东,请贾经理吃早点。我请的是广东馆子黄梅酒家。”贾经理笑道:“范老板自然是大手笔,我就奉陪一次吧。时间是几点?”范宝华就约定了八点钟。贾经理看他这情形,似乎不是推诿。又说了一阵商业银行的困难,方才告辞而去。
范宝华对于贾经理所说的话,脑筋里先盘旋了一阵,然后拿了一张纸一支铅笔,伏在桌子上作了一阵笔算。最后他将铅笔向桌上一丢,口里大喊着道:“完了完了!”在这重叠的喊声中,李步祥在天井里插言道:“真是完了。”他上身只穿了件纱背心,光着两只大胖手臂,夹了中山服在肋下,手上摇了把黑纸扇,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他站在屋子中间,将扇子摇了两下,又倏地收了起来。收了之后,唰的一声,又把扇子打开来,在胸面前乱扇着。
范宝华道:“你有什么不得了。你大概前后买了四十两黄金储蓄券,后来押掉二十两,又套回十二两,共是五十二两。打六折,你还有三十一两。还二十两的债。”李步祥道:“不用说,还有十一两,就算我的黄金储蓄券,全是二万一两买的,五十一两,也得血本一百零二万,再加上几个月的利钱,怕不合一百好几十万。十一两金子兑换到手,能捞回这些个钱吗?何况我有三万五买进的一大牛,这简直赔得不像话了。我还有个大漏洞……前些时陈伙计约我闯过封锁钱,到沦陷区去套金子。我把手上存的,三十两黄金储蓄券,又抵押掉了,变了现钞。天天说要走,天天走不成,现钞又不敢存比期,还放在押款的银行里,预备随时拿走。三十两金券,押了一百万元,真不算少,我得意之至。原来是三万五买的,本钱只合一百零五万罢了。好了,一宣布打六折,变成了十八两。就算照新官价五万计算,一五得五,五八四,共九十万,也蚀血本一十五万。九十万金本,就差押款十万,半个多月利钱,又是十万。银行里拿着我那金券越久越蚀本,我存的款子,自然不许提。今天下午我去交涉,要我再补还他们二十多万,才可以取回储券。不然,黄金储蓄券他们留下,让我提八十万元了事。三十两黄金,变成八十万元法币,你说惨不惨?而且我这个钱是凑合来的。有的是三万五万借来的,有的是卖掉一些货的钱。借的钱要付利息,卖货的钱,也当算子金。八十万元,经得几回这样重利盘剥?我怎么不完?”
范宝华苦笑着道:“我比你戏法翻得更凶。我又怎么不完。唉!”他说唉时,李步祥也说唉。两人同声地叫出这个唉字,一个是拍着桌子,一个是拍着手。节奏倒是很合适的。就在这时,和范先生同居未久的东方曼丽小姐回来了,她穿着一件漂亮的黑拷绸长衫,露出两条白藕似的手臂。下面是光腿赤脚,穿着黑漆皮条捆绑着的高跟鞋,脚指甲露出在外面,全是涂了蔻丹的。头发蓬着由前到后,却用一根绿绸辫带子捆了个脑箍,在颈脖子后面,扎了个孔雀尾。左手臂上挂了吊带大皮包,右手拿了一柄白骨花纸小扇子,在胸前不住的挥动。她皮肤很白,似乎没有搽粉,而仅仅在脸腮上涂了两个大胭脂晕。这样,更现着她有天然风韵。
她到了屋子里,将小扇子收起,把扇子头比了嘴唇,先向人笑了一笑。唇膏涂得很浓的嘴唇里,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那也是很妩媚的,范宝华也笑了。她问道:“你两人像演戏一样,同时叹着气,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李步祥猜着,老范一定会在她面前说出一套失败生意经来的。然而他没有说,他继续地叹了口气道:“重庆市上,找女佣人真不简单。能用的,全是粗手粗脚,什么也不懂,要找个合适的人,要像文王访贤似的去访。你不在家,什么事没有人管。你在家里,又没有人侍候你,这个局面老拖下去,家里是个无政府状态,我怎样不唉声叹气呢?”
曼丽笑道:“就为的是这个,那没有关系,你别看我是一位小姐,家庭里洗衣作饭,任何部门的事,我都可以做。今天下午,买菜也是来不及了,我们去吃个小馆吧。”范宝华道:“好的好的,我陪你去,你先去休息休息。”
曼丽提了皮包上的带子,态度好像是很自在的,将皮包摇晃着,向楼上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回转身来,笑问道:“大街上有了西瓜,你看见没有?重庆,有西瓜,还是这两年的事。现在的西瓜,居然培养得很好。”范宝华道:“好的,我马上去买两个来,先放在水缸里泡上。在重庆吃西瓜,还是有点儿缺憾,想找冰冻的西瓜是没有的。”说着,他打开桌子抽屉,取了一把钞票在手,就向大门外走。
李步祥跟了出来,笑道:“老范,你满肚子愁云惨雾,见着东方小姐就全没有了。”他笑道:“你怎么这样糊涂,在新交的女友面前,谁不是尽量的摆阔?我们向人家哭穷,人家会帮助我们一万八千吗?”李步祥道:“帮助的事,当然是不会有。手头上分明很紧,反而表示满不在乎,那不能取得人家的谅解呀。人家要花钱,你可要咬着牙齿供给。”范宝华和他走着路,不由得站住了脚,向他笑道:“你看她长得是多么美?在她的态度上,在她的言谈上,没有一样不是八十分以上的,我只要有钱,我是愿意给她花,反正是不得了的,花几个钱,落一个享受痛快,有什么不干?不得了,也无非把我弄成光杆,像我逃难到重庆来时的情形一样。我还能再惨下去吗?”他这样一说,李步祥倒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是呆呆地跟着。
二人买好了瓜走回来,一会儿工夫,东方小姐笑嘻嘻地走了来,挨了范宝华坐着,伸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范,我们到郊外去玩玩,好不好?”他笑道:“刚才你还说吃小馆子,这个时候怎么又要到郊外去呢?”曼丽笑道:“不但是郊外,还要过江。今天晚上南山新村一个朋友家里有跳舞会,我们应当去参加这个跳舞会。”
范宝华笑道:“城里新开了好几处舞场,要跳舞很便利的,何必要涉水登山,跑到南山新村去呢?”曼丽笑道:“要跳舞,就痛痛快快狂跳一夜,什么都不要顾忌。在城里跳舞,过了十二点钟就差劲了,舞场里慢慢的人少下来,就是人家家里,到了两点钟,也不能维持了。我觉得那最是差劲,倒不如早点回家去的好。”说着,伸手摸着范宝华的头发,像是将梳子梳理着似的,由前门顶一直摸到后脑勺下边去。
这个手法,看起来是很普通的,可是这效果非常的灵验,在摸过几下之后,范宝华就软化了。他点了头笑道:“好的,我就陪你到南山新村去玩一晚上。老李,你也跟我到南山去好不好?”他说着话,偏过头来向李步祥望着。他哟了一声,抬起手来乱摸了和尚头,笑道:“我没有那资格,我没有那资格。”说着,拿了搭在椅子背上的衣服,起身就要走。
范宝华笑道:“你不去就不去吧,我也不能拉了你走,你还有什么事和我商量的没有?”他站在屋子中间呆子一呆,因道:“我当然有话和你商量,可是也不是急在今日一天的事情,明天上午,你由南岸回来,我再来找你吧。”说着,他向外走了几步,复又回转身来,手乱摸着头道:“还是,我说出来吧。我在万利银行,也抵押了五两。我知道你上过那何经理的当。不过他自己也在金砖上栽了个跟头。为了挽救信誉起见,最近营业作得好些了,而且拿黄金储蓄券押给他们,又不是存款,所以我倒放心做了。现在我又有一点嘀咕了,我五两金子,只押了十万元,太便宜了。他们可能是吸收大批小股黄金储蓄券抵押,再向别家同业套了更多的头寸。”范宝华笑道:“最好是你到万利银行去看看。”笑时,他只管歪了嘴角。
李步祥一看范家墙上的挂钟,还不到三点三刻。这个时候,银行还不会下班,可以赶去看看。于是也不和范宝华再谈什么,径直地就奔万利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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