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上报军分区参谋长人选之前,魏明坤想找周东进谈一谈。这是他这个分区司令上任后面临的最重要的一次人事遴选,他必须谨慎行事。
任用师职干部虽不由军分区党委决定,但本级党委的意见十分重要。党委推荐哪些人,推荐的排列顺序和推荐的力度都很有说道。目前,分区内部竞争参谋长位置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副参谋长,另一个是三团团长,再就是周东进了。据魏明坤了解,周东进在这三个人中间虽然资格最老,能力最强,但并不是呼声最高的。呼声最高的是三团团长季安定。季团长先就占了个好位置,前有三团出干部的舆论引着,后有“龙背山英雄连”的老典型撑着。季团长又是个极乖巧的人,上上下下关系处理得都很好。他是军需干部出身,对抓农场和部队伙食方面特别有一套,而这些方面恰恰都是最能给基层部队撑面子的。领导下到连队一般都少不了要看看大棚、猪圈、食堂。一看大棚里青菜瓜果琳琅满目,猪圈里干净漂亮圈满猪肥,食堂里鸡鸭鱼肉荤素可口,立刻就能留下深刻的印象。季团长又尤其会调整伙食,据说有一次军区首长来视察,三团光早饭就上了四稀、八干、十六碟。四稀有牛奶、豆浆、小米粥、小碴子粥;八干是馒头、花卷、窝头、黏豆包、面包、油条、酥饼、蛋糕;那十六碟小菜就更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了。但最受军区首长赞扬的还是煮鸡蛋。那鸡蛋煮得才叫绝,不老不嫩,看着蛋黄呈半透明状,以为不到火候,吃起来才发现黄是凝住的,凝得恰到好处,既没有溏黄的腥生,又没有老黄的干沙。军区首长剥开鸡蛋后立刻满意地对季团长说,你这个蛋是新生的嘛,肯定不超过三天。季团长当即回答说,首长,我这个蛋都是今天早上才下的。首长说是喽是喽,我对这个最有经验,新鲜蛋煮熟后黄在正中间,超过三天就偏到边边上了。我从来不吃超过三天的蛋,你这个蛋就新鲜得很。季团长高兴地说,首长您就放心吃吧,我这个蛋都是跟在鸡腚后面现接的。那一次不仅首长满意,因为给军分区首长长了脸,军分区首长也多次表扬三团,所以上面对季团长的印象十分深刻。虽然也有人反映说季团长“真正的军人的不是,战术的不懂”,但总体上对他还是认可的。最看不上季团长的是周东进,据说军区首长走后,周东进在一次团以上干部会上对季团长说,老季我看你的名字可以改一改,把中间那个安字去掉,就叫季定多豁亮。季团长开始没听出来,还很认真地解释说这可改不得,这个字是按季家的家谱排下来的,到我这辈子正好犯“安”字。后来听到有人在旁边笑,这才反应过来周东进说的不是“季定”是“鸡腚”,脸立刻就不是颜色了。但周东进不管,从此以后只要见面就叫他“鸡腚团长”,到底把这个外号叫出去了。
周东进论能力在这三个人里排第一位,论人缘可就排在最后了。若非如此,周东进也不可能靠到现在还提不起来。魏明坤在常委中了解对周东进的看法,发现主要反映就是说周东进太“牛”,工作上不好配合。魏明坤很为周东进感到悲哀,这么多年了还是习性难改,真应了那句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老话了。魏明坤也很理解常委们的心情,好端端地弄进常委里一个“牛”,整天牛眼瞪着,牛角支棱着,搁谁谁心里能不紧张。其实,若是抛开魏明坤和周东进的关系,他肯定会极力主张周东进这样的人进常委、当参谋长。魏明坤当然希望自己的参谋长是个有冲劲儿,有个性的人,他也希望用这样的人来冲淡常委间长期形成的那种心照不宣沉闷含糊的风气,但这人最好不是周东进。只有魏明坤自己心里清楚,其实最打怵周东进进常委的还是他魏明坤。
魏明坤知道周东进竞争参谋长最叫硬的一张王牌,就是二团有可能做到连续十年杜绝重大事故。如果二团做到了,如果二团因此而被树为军区甚至全军的“安全工作标兵团”,周东进基本上就胜券在握了,你不叫他进也不行了。所以,围绕着黑山口哨所一事,周东进的形势发生了几次微妙的变化。开始,所有人都认定这是个事故,认定二团这下子十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了,周东进也完了。但王耀文的解释给二团、给周东进带来了希望。如果真如王耀文所说的那样:黑山口出的不是事故而是事迹,那周东进不仅不会完,而且还更有希望了。但对王耀文的解释,许多人私下里都表示怀疑。这样一来,问题就复杂化了。是事迹自不必说了,若不是呢?若不是的话,二团丢掉的就不仅仅只是十年的努力和安全标兵这个称号,周东进丢掉的也不会仅仅只是参谋长这个位置,可能会连老本都彻底输掉的。直到周南征带领军区、省军区工作组来到之后,直到两级工作组经过调查对朱志强这个先进典型基本认可之后,形势才开始真正朝着对周东进有利的方向发展了。
周南征来后,魏明坤与他接触了几次。他小时候虽见过周南征,但因为年龄差距从未有过接触。这次接触给魏明坤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发现周南征与周东进的个性简直是截然不同。周南征稳重谦和,特别容易给人以信任感。第一次见面那天,魏明坤开始还有些顾虑,毕竟周南征是周东进的哥哥,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和周东进之间的过节儿。但省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刚介绍到魏明坤,周南征就微笑着主动迎上前,连说认识认识,我们两家从前还是邻居呢。对吧,魏司令?一个“邻居”叫得魏明坤受宠若惊,心里顿时备感亲近。晚上为工作组接风时,魏明坤上前敬酒,刚叫了一声周部长,周南征立刻笑了,说别人叫也就罢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叫呢?说得魏明坤一愣,正不知该叫什么才好,就见周南征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叫大哥嘛。魏明坤心里一热,脱口就叫了声大哥。
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周南征拉他洗桑拿那次。那天周东进下营里没回来,吃完晚饭周南征悄悄把魏明坤拉到一边说,哎,晚上陪我出去一下好不好?魏明坤忙问去哪?周南征说找地方洗个桑拿,好几天没泡个透澡了,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魏明坤一听周南征要洗桑拿,心里不由一沉,但嘴上还是热情地说,行,我让他们给你安排,说着转身就要去找人,却被周南征拦住了。周南征说不用他们安排,你陪我去就是了。魏明坤犹豫了一下,说我不太熟悉那些地方,还是让他们带你去吧。周南征就笑了,说去一次不就熟了嘛,说着不由分说拉着魏明坤就上车了。
车子在街上转了几圈,魏明坤这才注意到这个并不繁华的边境小镇上桑拿浴、卡拉OK、洗头房、洗脚房竟随处可见。魏明坤知道基层部队现在很时兴去这样的场所招待客人,也知道常有客人会主动提出安排这类活动,对此,魏明坤虽然很反感,但碍于各方面的关系也没过于深究,只对自己的部队提出不许主动为客人安排这类活动,如客人提出要求,可酌情安排,但绝不许违反纪律。
这些地方魏明坤是从来不去的,即便有客人向他提要求他也一律安排别人陪同。今天被周南征硬拉了来,魏明坤自然感到十分不舒服。想到周南征叫他时的避人神态,魏明坤不由有些担心,他拿不准周南征是否真的只是要洗个澡?拿不准如果周南征提出非分要求,自己该如何处理?
车路过浣纱宫门口时,周南征让车停了下来。浣纱宫洗浴中心的门脸很大,装修颇为讲究,显得挺亮堂。周南征下车后说让司机走吧,还不知道洗到什么时候呢,别让车等着了,我们打车回去。魏明坤一听这话心里更没底了。满心不情愿地跟在周南征后面进了门,立刻被人招呼到柜台前,一人领了一份洗浴用品就进了更衣室。脱衣服的时候魏明坤还在想,今天可是名副其实的被周南征“拖下水”了。
人的感觉很奇怪,穿着衣服是一回事,脱光衣服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赤裸裸地在一起时,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仿佛就变小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就拉近了,尤其是有水在中间做润滑剂的时候,人的关系就自然而然地亲和起来。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边洗边说着话,这种兄弟般的随意很容易就消解了两人之间的戒备和隔膜。
跟着周南征这门进那门出又蒸又烤地折腾了半天,魏明坤倒折腾出点兴趣了。他不太喜欢蒸汽房,蒸汽房里不断升腾着的混沌暧昧的暗示使他有种压抑感,让他喘不过气。他喜欢站在炭火边把全身烤透之后,立刻站在凉水下猛冲的感觉,很刺激,很振奋的一种感觉。周南征搓完澡招呼他也过去搓澡,魏明坤说我自己搓搓就得了。周南征说自己搓不干净,你就躺下让人家搓吧。魏明坤觉得让人家搓澡并不舒服,自己简直就像放在案板上的一爿肉,被人翻过来调过去地任意摆布。
洗完澡魏明坤就想出去换衣服,周南征说不忙我们去休息一会儿,两人就换上浴衣进了休息室,挑两张挨在一起的躺椅躺下了。立刻有人过来轻声问要不要去包间按摩,周南征问都有什么项目,那人回答有全身按摩、头颈按摩、足底按摩,随后那人又放低声音说如果两位对按摩有特殊要求也可以提出来,我们都能满足。周南征在那边问,魏明坤在这边就开始紧张,心想看周南征表面上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也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否则他问那么仔细干吗?真想抬屁股一走了之,又一想,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反正已经陪到这会儿了,周南征真要是提什么要求,自己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去了。心里正嘀咕着,就听周南征说,叫两个人过来给我们做足底按摩吧。那人立刻应声去了,魏明坤心里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一会儿就蹑手蹑脚地过来了两个女孩儿,二话不说拉过脚就开始揉。魏明坤心里虽然不得劲儿,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给人家按。扭头看看,周南征仰在那里,倒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心想,不就是豁上两只脚让人家蹂躏一把嘛,便不再跟自己别扭,也安心靠在那里了。
电视里正在放一个港台武打片,两个打扮得莫名其妙的家伙说着蹩脚的普通话扭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旁边躺椅上睡着一个胖子,腮帮子蛤蟆似的一鼓一鼓地打着呼噜,惹得前排两个女人不停地回头看,弄出种种不满意的动静。这种地方真叫人不舒服。
正烦着呢,周南征突然闭着眼问魏明坤:坤子,调边防部队来习惯吗?
魏明坤迟疑着回答道,还行吧。
周南征说,我侧面了解了一下,省军区对你上任后的工作挺满意的。
是吗?魏明坤转向周南征认真地看着他。等了一会儿,却见周南征始终闭着眼睛不再说话了。魏明坤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好也把眼睛闭上,心里却在反复琢磨周南征的话。
过了一会儿,周南征又突然开口说道,坤子,我看你这步是走对了,调到边防部队对你今后的发展还是很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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