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民国三十三年寒露和霜降之间的某个逢双的阴历白昼,在阴阳先生摇头晃脑的策划之下成了洪水峪小地主杨金山的娶亲吉日。早晨天气很好,不到五十岁的杨金山骑着自家的青骡子,他的亲侄儿杨天青骑着一头借来的小草驴,俩人一前一后双双踏上了去史家营接亲的崎岖山道。太阳已经高过岭脊,雾蒙蒙地像个让南瓜汤泡碎了的鸡蛋黄。杨金山在骡子腰上晃来晃去,脑袋上的礼帽像个掀翻了而倒扣着的灯碗。十六岁的杨天青秃头刮得白而又白。在秋日肃冷的早风中闪着天真而健康、喜悦而生动的光芒。他们和他们胯下的牲口在山顶消失之后,疲软的太阳也随即消失,阴云四溢,风里流窜出阴沉的潮味儿。挨到晌午终于下起了雨。起初像老人的尿,不久便如线如注,山谷内外沙沙沙响得连声了。等着喝喜酒的人纷纷跳着脚回家,剩几个耐性大的聚在屋檐下抽烟袋,酸溜溜地预言着新娘子的长相。都说史家营王麻子的二闺女长得奇俊,又是谁都不曾见过,便七嘴八舌连荤带素地把她描成一棵水汪汪的嫩芽,叹息这生灵要由杨金山来糟蹋了。倒不是觉着他不配,而是认为他的福气未免太大了些。没有三十亩山地的家当,别说二十岁的雏儿,就是脱了毛的母羊也未必看得上那条瘦弱虚空的汉子。杨金山不是本事很大的男人,阳气颇衰微的。他和前妻在一条土炕上滚了差不多足有三十来年,却没有任何造就,此乃最好的证据。日本人替他清了这笔账。他们头一次来洪水峪扫荡那天,金山的前妻恰好在落马岭的芝麻地里锄草,隔着老宽老宽的一条山谷,哪个瞎了眼的鬼子一枪就把这个汗淋淋的不会养孩子的女人毙掉了。人家把她当成了老八团神出鬼没的游击兵。抗日战争最吃紧那几年,小地主杨金山朝思暮想的是造一个孩子,为造一个孩子而找一个合适的同谋。他对年轻女人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尽管他的最终目的是顺利地制造一个健康的后代,然而眼下假如没有瘟头瘟脑的侄子在跟前碍眼,他深感自己会从被雨淋湿的骡子背上腾空而起,像只老鹰似的向那个骑着毛驴的女人扫过去,扑过去,压过去,了结一种浓厚的趣味。
女人唤做王菊豆,双十的年纪,生着杨树般颀长的身材和一团小蘑菇似的粉脸。她用两条直溜溜的长腿卡着那头活泼的小草驴,稳重地沿着下行的山道移动。红袄闪耀,像一堆阴雨烧不灭的火,淋了雨的发髻黑油油地放光,又像一大块烧乏了的乌炭。
“天青,看摔了你婶儿!”
天青两脚泥巴,闪闪跌跌地走在毛驴和骡子之间,用枯树枝懒洋洋地却又不停顿地去拂扫那头驴子的后部。他不是嫌牲口走得慢,而是在忍受一种深刻且神秘的无聊。他每扫一下,草驴就默契地甩动尾巴,无意识地将排泄器官露给他欣赏。他神情木讷得很,似乎沉浸于某种困难的研究,被众多细节诱惑了。
“天青,到头里牵住缰绳。”
山道呈现了一个坡度,杨金山看到前边的驴蹄子在打滑,有些不放心。侄子漫不经心的样子也让他恼火。做叔叔的竟然不知道,十六岁的后生大抵也是饱含了某种趣味的。
天青依照吩咐绕近驴脑袋,一手扯住牛皮短缰,一手拽住粗麻笼头,手指肚触到了热乎乎软乎乎湿乎乎的牲口下巴。不由地回脸看了看,雨丝后面的脸蛋子让他吃了一惊。在史家营看到的那片如云如霞的胭脂全坏了,花搭搭的雨迹纵流横淌,像一颗纹络美观的落了秧的熟南瓜。天青忽而想到,应该用一块干干的清洁的白布把这个南瓜包起来,最好是把它揣到怀里。天青忽而又感到空虚,他牵着毛驴在泥道盘桓,觉得自己正一丝一丝地化成漫天雨雾中的一股凉气。秋雨破坏了他叔叔的喜事,也把他无忧无虑的心境破坏了。
“到石堂子避避雨不?雨大了。”
“湿也湿了,走吧。”
“天青,把我的衫子给你婶儿披上。”
“不啦!湿也湿了……”
婶子的声音很细微,但叔叔却不再有新的言语和动作了,天青没有回头,耳朵里只有叭叽叭叽的声音,是牲口的八只硬蹄和自己的两只脚在泥水里活动。驴唇把一些暖气喷到他手背上,痒痒的却是光光的脑壳和后脖颈,似乎是女人嘴里的气在吹他。
后来,雨就大得不行了。离石板茬三里地的谷口有一间石堂子,像扩张的蛤蟆嘴一样对着泥泞的小路。叔叔骂骂咧咧地从骡鞍鞒上跳下来,又捧油罐子似的把女人抱到地上。婶子钻进了蛤蟆嘴,叔叔也挤进去了,天青凑到跟前,发觉里面已没有多大余地。叔叔和婶子的眼睛表达着完全相反的意思,天青就闹不明白自己到底该不该进去。叔叔的目光更确凿,天青便知道自己是进不去的了。
“你到林子里找地界儿避避,拴牢牲口,小心让秋雷惊了狗日的。”
天青走了几步,叔叔又追上来扔给他一条羊肚子汗巾,把沉甸甸的礼帽也移到他头上。石堂子里黑洞洞的,然而天青分明感到婶子的眼睛射出了许多温暖,使他感动,也使他更加委屈。他在几十丈开外的椴木林子里拴上牲口,靠着树干蹲了一会儿,然后犹犹豫豫地钻到断崖下面的草凹子里去了。
雨在植物和土地上打出冷凄凄的声音,又夹杂了一些火辣辣热爆爆的响动。草丛后面的天青完全着了迷,恍惚发现了神奇的景象,死呆呆地惊住了。婶子似乎尖叫了一声。他以为婶子似乎是愉快地要么就是愤怒地尖锐咆哮了一声。天青把秃脑袋探到雨里,拼命地摆布两只湿漉漉的耳朵,结果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只体味了大雨凉冰冰的急骤的运动。蛤蟆嘴那边没有声息,但是老天爷显然正在协助叔叔静悄悄地完成某种事项。秋天的淫雨拖延了喜事,却又使它在实质问题上提前了。当三人两畜重新踏上山道,十六岁的杨天青已经不需要任何证据。婶子的腰肢不胜娇懒,红袄的肩背上染了石堂子里的干土末子,胭脂的一部分也涂到叔叔的额上及腮上去了,连耳廓都挂了一块淡淡的猩红。叔叔叭叭地吐着痰水,咳嗽着,在鞍鞒上东张西望,样子十分的满足。婶子埋着眼,脸蛋子粉得依旧,像是快活,也像是不快活,周身笼罩着清凌凌的仙气。真正难过的是天青,不晓得饥冷的壮身坯此时完全疲乏,明明在牵着驴走,却感到腿上背上脑壳上有牲口蹄子不住践踏,执意要把他跺到烂泥里去。由女人压着的那头驴,倒似乎有着比他更好一些的处境,他便毫无来由地尽情地骂它。
“狗日的,你瞎了不成!”
“畜生!懒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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